沙之白:我的家族往事

1989-06-04 作者: 沙之白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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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族往事

--作者:沙之白

一转眼,父亲已经离世七年,母亲也走了三年多了。他们一走,我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向他们打听那些老年间的真实经历;哪怕一个看起来很简单的实例,也由于缺少了目击者或当事人的证实而显得苍白无力。

近几年,我正在撰写关于家族的历史。常常是,写着写着,想就某一件事要向父母核对一下的时候,张开嘴才醒过来,他们已经离我远去。这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那种再也没有依靠的感觉,就格外强烈。心里空落落无所凭借的滋味,实在是笔墨难以形容。

这种感觉,在祖父去世的时候就有,但表达不出来。

因为,那时候我还没跨进 13 岁的门槛。按照旧例,过了阴历年的除夕才能涨一岁。

那时,是 1961 年初。

那天,是农历庚子年的腊月初十。

祖父初七逝世,我和父亲初九把他送出城去。那时尚未普及火葬,我们护送他老人家的棺木到沈阳市郊区靠近浑河岸边的一处公墓。硬硬的雪粒儿和冰凉的雪花裹在一起,在辽沈大地上肆虐,我坐在“大解放”汽车的驾驶楼里,缩着脖子仍感觉很冷。

浑河岸边,那就是他永久栖息的所在了。

去公墓回来的第二天,我和弟弟妹妹们围坐在一起,呆望着祖父住过的空荡荡的小房间,怎么也不明白,人怎么就会死了呢?死,是怎么回事呢 ? 想想我们几个偷吃过他的炒面,偷吃过他房间里那些瓶瓶罐罐里的好吃东西,想着他咧开没牙的嘴巴露出无声的笑,想着他喊我们“回家逮饭 ( 辽南方言,吃饭 ) ”那好听的声音,眼泪不知不觉地就流下来,哭了。这时候,也想过他曾经拿着炉钩子吓唬我们的凶巴巴样子,可我们一点儿都不恨他。

在我们年幼的记忆里,他就是一个和蔼的老人,一个特别喜欢孩子的爷爷。

祖父属羊, 1883 年生人,按照另一种纪年,他出生于光绪九年。那年的大年初一,祖父出生在奉天省南部山区一个农民家庭。

我们家,老老实实地说,就是个一老本实的农民家庭。世世代代就知道出大力流大汗,就知道煞下心死命干活。这种特质,造就了一个富裕的农民家族,是很正常的;但正是这种特质,也就决定了他们的一些弱点,诸如眼光不远,没有心机,不够灵活。

我作为一个后辈,不恭敬地说,那也该算是一种愚昧吧?

我们家的祖籍,实际是登州府莱阳县。查阅民国四十六年出版的《莱阳县志》 ( 感谢“国家图书馆网站”! ) 得知,乾隆之前的康熙、雍正年间,各种灾情多次袭击莱阳。尤其是康熙中后期,差不多是每隔两三年就有一个灾年,“夏秋大旱,无禾,大饥”、“秋雨伤禾”、“榆皮树叶尽,死者大半”、“水溢,漂没房屋,禾稼尽伤”、“大旱无麦” ( 凡引此书,标点均为引者所加 ) 之类的记载比比皆是。乾隆六年 ( 公元 1741 ) ,现存家谱中记载的第一代祖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挑着担子,携家带口,跨海逃荒,来到东北,来到辽南的一个山沟里。

凭借一把子力气,凭借苦干的劲头儿,祖先们在山沟里开垦荒地,挥洒汗水,全家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几代人匆匆离去, 20 世纪上叶,整个家族已然有了繁荣兴旺的样子。祖父哥三个,他是老大。曾祖父去世较早,祖父 18 岁当家,承担起“当家人”的重任,以致在将近 30 岁的时候才结婚。照顾着两个兄弟都成了家,爷爷成了远近闻名经验丰富的“大当家的”。

1933 年,祖父和他两个弟弟撑持的这个家,已经发展成为好几十口人的大家族。

树大必有分枝。

这一年,祖父老哥仨分家。

祖父这一股人口最少, 6 口人:祖父祖母,伯父伯母,刚刚出生不久的堂兄,以及我父亲 ( 那时才 6 ) ;二爷那股,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壮观的是小爷那股,他养了五男四女九个孩子,可谓洋洋大观!据至今仍在辽南居住的堂兄说,那时整个家族的生活水平应该处于中等偏上水平。

分家时,每股分得:

土地 10 亩, 租地户 1 个, 房子 5 间, 大车 1 台, 牛马骡若干。

我之所以要把这些单列出来,就是要和后来的情况做个对照。

分家后,哥仨分成三股,都摽着劲儿比赛,看哪股能干,一个个起早贪黑,勤俭过日子。早起晚归,披星戴月,都是农民生涯中常见的。

51 岁的祖父,摆脱了大家族“当家人”的职务,但在小家族里这个“职务”的责任还得继续。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叙述的“我家”就只能是我爷爷这一股,而不涉及二爷和小爷那两股了。

祖父一直到 58 岁上“退休”,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伯父“接任”“当家人”。

伯父“当家”的时候,是 1941 年, 29 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

在伯父这个后起之秀的主持下,我们这一股越发兴旺起来。

据我现在的眼光看,伯父在我们这个以农业生产为主的家族中,应该算是一个“异数”。他不但能干,而且精明,善于算计,具有灵活的商业头脑。在他的操持下,我们这一股,摆脱了纯粹的农业生产方式,开始经商,办起了大车店、粉坊、油坊、商店,一时间买卖兴隆,光景兴旺。其他两股,虽然没像我们这一股这样经商,但仅凭着农业生产,日子却也过得红红火火,不比别人差。

另有一个“异数”,就是二爷家的四伯父。

过去都讲堂兄弟排行,也就是同一个祖父的孙子按照长幼次序排列,一二三四乃至若干。祖父虽然在亲哥仨中是老大,但他的长子在排行中却不是老大,而是老二。二爷的大儿子才是排行老大。这也是过去兄弟多的时候常见的现象。如果目前“只生一个”的政策继续下去,恐怕,连“叔伯姑姨”这些称呼也都要渐渐消失了吧?

我父亲排行老九。

最小的,是小爷的老儿子,排行老十。如今,哥十个都已不在人世。遥想他们当年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样子,不免叫人格外感叹世事之无常。

四伯父,排行老四。

他为人严谨,头脑清醒,记忆力好,尤其精细。

四伯父懂得的相当多,这恐怕不能仅仅用念过“国高”来解释。

在他们堂兄弟十个当中,只有我的伯父和他相当--他们都是念了“国高”的。这也让我产生了不一定恰当的联想:

是不是念书多了一点,就一定与别人不同?

伯父当家后,发展很快。

1947 年土改之前,我们家计有:

土地 15 亩,山场 6 ( 我怀疑不只是这 20 几亩地。全家 9 口,平均每口人才 2 亩地多一点,算多么? )

雇佣种地长工七八个 ( 这一点,我宁愿相信是 8 个。因为,按照革命家的有关论述,超过 8 个就是“剥削”,所以才有了“高成分”的划分 ) ,雇用油匠、粉匠、羊倌、猪倌、伙夫、车夫等计 15 人左右,

开设油坊、粉坊、旅店 ( 住人 ) 、大车店 ( 住车马 ) 、商店等,

房子 11 间,

大车 1 台,

3 头,马、骡 6 匹,羊 80 余只。

另外,在县城里还有一家商号“忠和信” ( 四伯父家在县城里的买卖叫“忠和盛” )

我家的大院子里,每天是人来人往,出出进进,好不热闹!

现在,把这个清单和前面的分家清单做个比较,就会知道,规模显然已经扩大了许多,这也算是资本扩张的一种表现吧?

知道这些事以后,我就总在想,在当时的那种条件下,农民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积累了一定的财富,他必然要实现资本的最大利用。除了给雇工们较合理的工钱、较好的伙食之外,他可能会修桥补路,也可能会“施大锅粥”,这也就是他的最大善行了。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样呢?他会把土地分给贫苦农民吗?他会主张把房子分给穷乡亲吗?显然不能。如果,他再在社会上四处活动,打探消息,对政治风向门清,知道国共两党或其他什么党的想法,倒也可能这样做,但他还是个纯粹的农民吗 ? 也正是从这一点上,我说他们愚昧,愚昧就愚昧在,他们对外界的事情,“国”是谁,“共”是谁,他们是一点儿也不懂,茫然不知。

只顾发家,只知苦干的农民哟!

这,也便成了我们这个家庭的“原罪”。

1945 年,我的父母结婚。

结婚时,父亲才 18 岁,母亲 21 岁。祖父和伯父的勤俭能干,博得了外祖父的赞许;而父亲的字写得好,也使得当教员的舅舅对他有了一个好印象。我们村和外祖父家所在的村子,相距不到二十里,互相知晓是非常可能的。外祖父是满族,曾在民国的奉天省税捐局做过事 ( 为此我特意在网上购买了《辽宁税务志》和《沈阳税务志》,竟然毫无所得 ) ;“九一八”事变后,沈阳城内人心惶惶,外祖父遂离职回乡。母亲后来经常跟我说,你们家是乡下人,要不是你爸写字好,怎么也不能嫁到你们家!我见过母亲 5 岁时 (1929 ) 与家人在奉天 ( 沈阳 ) 照相馆的合影,端的不是农村人也:

外祖父着长衫端坐中间,紧挨着他的是我母亲, 5 岁;右边是我三舅, 9 岁;外祖母在外祖父的左边垂手而立, 16 岁的大舅和 13 岁的二舅穿着“童子军”服装,分列两侧。后面还有几个,什么亲戚我就说不上来了,他们同时也是给外祖父当差的,也都是头戴礼帽身着长袍马褂,其中有一位还系着领结,确为民国打扮。

“九一八”事变那天是阴历八月初七,外祖父于八月十四带着全家匆匆离开奉天,返归乡下。母亲在叙述这一节的时候,说的是“你姥爷不愿意给小鬼子做事”。此话如果确实,外祖父还算得上是一个具有爱国心的中国人。

从此,外祖父家开始了乡村生活。

父母结婚的第二年,我的姐姐小霞出生。第三年,国共两党两军开始在辽南地区展开激烈争夺,民间称“拉锯战”。农历四月十六,父亲和县城中学师生们一起,跟着撤退的国军、县机关离开县城,在外面折腾了一个多月,五月二十才逃回家来。母亲后来回忆:“回来的那天是夜黑头,你爸‘咣当’一声把门推开。我点灯一看,你爸胡子拉撒的,满脸黢黑,大眼睛像个灯似的,衣裳也都破破烂烂的……”

9 月份,国共双方拉锯战基本结束,大局已定,“土改”开始。

我们家被划为“富农”成分。爷爷老哥三个三股,无一例外成为“富农”。他们本人,也就成了“富农分子”。

“富农”,这个黑色的标记从此钉在我家的历史上,直到三十多年之后才重新又变成了“农民”。 1978 年上大学时,我开玩笑说,“富农,不就是富裕农民吗?我家不过是响应党的号召早了一点而已!”

“土改”步骤,步步紧逼。

先是“净身出户”,全家九口人被赶出原来居住的大院子,指定他们在离村子二三里远一座孤零零的破庙里居住。那里原来住着一个旧军官 ( 好像是满洲国的军官?未仔细核实 ) ,军官因有人命而被枪毙,他的小老婆得了精神病,一个人住在庙里整天疯疯癫癫。破庙的后墙坍了一个角。冬天,北风夹着雪花从后墙往庙里直灌,祖父祖母和全家人瑟缩在墙角下,陷入绝望的境地。

然后是“分房分地分浮财”。而这一切,都是在“背对背”的情况下 ( 也就是分房子分地时,地主富农家的人不在现场 ) 进行的。我觉得我能理解这样做的原因:都是乡里乡亲,面对面,谁好意思白拿别人的东西 ? 人不在,就不一样了,反正拿了也不知道,那是白拿。

这个时候,祖父 65 ( 不当家了,正在安享晚年的时候 ) ,祖母 63 岁,伯父 35 ( 当家人 ) ,伯母 38 岁,伯父的长子、我的大哥他 15 ( 念小学 ) ,二哥 12 ( 念小学 ) ,我父亲 20 ( 他从外地逃回来之后不久,就在村里农会当文书,后来为回避“土改”,去外村当了老师 ) ,母亲 23 岁,姐姐小霞 2 岁。别的都好说,一家人吃饭问题怎么办?只能当乞丐。净身出户者,连讨饭的碗都没有。东家讨,西家要,同时,施舍方还要小心翼翼地注意观察周围动静,以免落下个“阶级路线不清”的把柄。开开门,探头探脑四外瞅一下,看没人,捏声捏气地说,他九婶啊,拿了米就赶紧走吧,别叫工作队看见。

人人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这一家人。

但他们还得自得其乐。

讨饭完了回到破庙里,全家互相比,看谁要的东西又多又好。如果真的赶上好心人给得多了一点儿,那也就是他们那时的唯一乐趣。但这样的时候太少太少,多数时候都是忧愁明天怎么办,就这样过下去了吗 ? 而且,老的老小的小。我的小姐姐小霞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饿死的。母亲说,临死前,她手里攥着半个饼子,嘴角上粘着饼子渣。

伯父和父亲这亲哥俩,也开始分心思。

伯父在家里是当家的,所有的财务往来他最清楚。

可以说,家里新添置的每一分土地,增加的每一笔收入,购进的每一头牲畜,一草一木,块砖片瓦,都凝结着他算计的心血--且慢,咱们还是暂时不提“剥削”什么的,好吗?不为别的,只为避免一些分歧,避免因争论而影响叙述。而这些算计,在突然之间就变成了罪恶,变成了屈辱,他不能理解。因此,他变得火气特盛,动辄火冒三丈。自己的劳动成果瞬时间灰飞烟灭,也叫他不知以后如何动作。在家里,他对谁发火呢?对自己的父母?不能。对老婆孩子吧,也不能。对自己的亲兄弟吧!为什么?亲兄弟在土改时似乎并没受到什么大的触动,而且他还在农会里当着文书。我觉得,伯父的心里可能是这样想的,这不是家里人跟家里人过不去吗?忤逆!分我家的财产时,农会的人让我父亲暂时回避一下,并安排他去离家好几十里远的外村当了老师。但从伯父的角度说,他亲手置下的东西被夺走,会不会心怀怨恨?就像六十年代的老电影《槐树庄》中说的那样,老地主崔老昆咬牙切齿地念叨“大槐树下三亩六分地被李老康分去”?哦,这个场景,也许更适合用在我爷爷身上?说真的,六十年代看电影的时候,我还确实做过这种设想,所以也就导致了对自己家庭的愤恨--等到我对那种情景产生别样认识的时候,已经是祖父、伯父逝世多少年之后的事了。伯父和奶奶同在 1951 年先后去世,我对奶奶好像还有点模模糊糊的影子,她老人家是小脚 ( 用当地人的话说,是小“在民”脚,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 ) ,对伯父的记忆却半点皆无。但对伯母,因为她老人家的长寿,我倒是见过多次了。也许,妯娌关系是比较难处的吧 ? 伯母对母亲可能尤其讨厌,我母亲是“在旗的”,是不“裹脚”的“大脚片子”,她看不惯。母亲说,“你大爷他们,尤其是你大妈,总觉着他们那几口人要来的粮米多,你爷爷奶奶不能出去要饭,你爸觉着他是老师,不好意思出去要,只有我豁出脸,抱着孩子出去要饭,我们要得少,他们那几口人要得多,和他们一起吃饭,他们感觉吃亏了……”

说到这里,我心里有点儿隐隐作痛。

我真的不愿意设想那种场面,不愿意看到他们在那么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还勾心斗角。

父亲几乎没受到土改的什么冲击,只是一心教学。这种经历,恐怕也导致了他后来对家务事的冷淡态度,农村话叫“吃粮不管穿”。家里,天大的事,对他来说似乎都不存在,除了教学之外,其余所有的事都不关心。而在伯父的眼睛里,父亲的行为则近似白痴。

1947 年冬,雪特大。当地的县志上都有记载:

“冬季大雪,平地积雪 30~70 公分。”

在破庙里,一家人从头一年的 9 月住到第二年。 3 月份,阳气上升、大地化冻的时候,农会告诉这家人,回村去吧,给你们几间房子。

后来才知道原委,说是去年的“土改”搞得“过火了”,要“纠偏”。

得“纠偏”之利,一家人这才又回到村子里,但原来的房子已不可能再让他们住了。那个大院子,已经成了农会的办公场地。

出村的时候 9 口人,回村的时候变成 8 口人--独缺了我的小姐姐。

不再讨饭的日子,想必格外香甜。

我家也分得了自己的土地。

父亲那时没有工资,粮薪制讲的是一个月给多少米。父亲是小学教师,待遇大概是每月 80 斤苞米 ( 玉米 )

伯父是农民,但他是精于经商的农民,直接去庄稼地里干农活非他所长,只好把地出租给别人。

1949 8 8 日,我出生在此时已经颇为困顿的家庭。

土改之后到伯父 1951 年夏去世,这四五年的时间里,家里没少了鸡吵鹅斗的。分析一下原因,可能既有社会的,也有家庭的:伯父在村里的地位一落千丈,郁郁不得志,自然心情不平;伯父伯母对他们的弟弟也有成见,认为他“不管事”。在一个习惯于操劳一大家子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当家人看来,我父亲对家庭那种近乎不介入的超然态度,实在是太过分了,这让伯父大光其火。所以他多次怒气冲冲地张罗要“分家”。

当然,伯父的发火也可能是肝病病情所致,他最后去世的时候是肝腹水,当地叫“大肚子病”。

母亲生我的那天中午,伯父和爷爷又吵起来,原因好像是为了一双靰鞡。一家人赌气没吃饭,母亲挎了一只大筐就去地里摘豆角。摘到半道,突然“觉病”,回到家,急忙找接生婆。这边紧忙活,那边伯父还在和爷爷吵。我出生了,汗水淋漓的母亲饿坏了,赶紧张罗吃饭。刚刚端起饭碗,伯父一声怒喝:

“分家!”

吓得母亲一激灵,碗掉到地上,摔碎了,一碗汤子洒了满地……

那次张罗分家,暂时没有结果。

1950 年秋,兄弟俩才终于分开。祖父祖母归到我父母这一股。

分家之后又有合并,分分合合,充满变数。一切都在人的一念之间,充满了利益的计算。

1951 年,伯父去世,祖母紧接着去世。

父亲还在继续着他的教育事业。

这时候他已经教学六七年了,有了一定的经验。学校对他也非常器重,让他当少先队的大队辅导员。直到现在,我手上还有一枚“中国教育工会”的徽章,后边印着“辽东”的字样,编号是 4973 。那说明,他当过工会会员吧?如果,历史就这样发展下去,很正常地,我父亲就是个具有离休资格的老教师。

可现实不会这样发展的。

它总是要有一些曲折,以增加历史轨迹图形的艺术性。

1952 年。

一天, M 校长来找父亲,说今天早会上你宣布一下学校的这个决定。什么决定?是处分一个学生。父亲知道这个学生,特别淘气,一向目无学校纪律,应该给他一点教训。于是他想也没想,答应了。

让父亲绝对没想到的是,这个决定宣布之后,竟然引起轩然大波。

却原来,这个学生的叔叔是当时的副县长。虽说副县长本人与我父亲都是一个村的,原来关系也都不错,但现在,这个学生的家长却以我父亲“家庭出身富农,处分学生是他搞阶级报复”这样一个名义告到辽东省去了。这还了得 ? 省里随即派来由公安局教育局等部门组成的调查组来学校调查。父亲后来跟我们回忆,那时候哪知道这些事啊 ? 学校快放暑假了,只看见不少陌生人在学校里出出进进,就是不知道干什么。折腾了一个多月,调查组要撤了,临走之前才向我父亲说明事情的原委,并表示,这事是错怪你了,这个处分与你没有关系,我们相信你,你放心,以后还是要好好工作。

直到这个时候,父亲才知道自己被人冤枉了。

说起来,那个 M 校长也是个好人,但他胆小怕事,不敢自己公布处分学生的决定,倒让父亲去宣布,差点酿成冤案。

本来,处分决定不是父亲做出的,也没有参与意见,更不该由他来宣布。但父亲哪里知道这件小事中的玄机呢 ? 他也不知道一向与他挺好的 M 校长竟然会这么做。

从此以后,父亲心灰意冷,滋生了离开这个学校的念头。

1952 年秋天, 25 岁的父亲带着全家老小:祖父、母亲、我以及刚刚出生不久的大妹,离开了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到一个未知的世界去闯荡。那也就是我离开老家的日子。直到六十多年后,我才重新回到那个让我几十年来梦牵魂绕的地方,我的祖居地。我家的祖坟就在那个村子的南山坡上,我的胞衣就埋藏在那个村子里某一间房子的门槛下。为什么相隔了六十多年才回到我的出生之地 ? 跪在祖坟的前边,面对着那些见过面的、没见过面的前辈的坟墓,我热泪如涌。人世间的波谲云诡,红尘里的恩恩怨怨,都在那一瞬间涌上心头。

我们家搬到了沈阳市,在郊区的艳粉屯住下,租住一个外号叫“李大胖子”的房子。好在五十年代的工作相对好找,父亲在化工学校 ( ) 找到一个烧锅炉的工作,后来单位知道他识字就让他去夜校当老师,再后来又去市废旧物公司做营业员。一开始,工资微薄且不稳定,生活拮据,时常被房东撵着要房租。

一直到 1956 年,我们搬到沈河区的惠工街,才算结束了租私房的历史。父亲调到了新单位,工作部门好像是在工会?

如果,就这样发展下去,也还不错。一个老老实实的国企职员,退休时挣点退休金,也还不错。

可是,还是那句话,现实不会那么发展的,它总会有一些波折。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又搬家了。

从沈河区搬到和平区的民族电影院对过 ( 如今,那里是市检察院的高楼大厦 ) 。那里有废旧物公司的一座日式小楼。就是在这一段时间里,父亲许诺我,要送我到鲁迅美术学院去念书。可他不过一个平头百姓,哪里会知道世事的变化?别说送我去念书,就连他自己,他又何尝知道会有一些什么样的遭遇?

祖父已经七十多岁,可他闲不住,总要出去赚点零花钱。在艳粉屯住的时候他卖糖葫芦,有时我们吃他的糖葫芦吃多了,他就有点儿心疼,说:“我好好好,妈了个巴子的,把爷爷的本钱都吃没了。”后来被管理市场的人抓住,好说歹说,父亲去把他要出来。他又今天卖点耗子药,明天倒腾点“六六粉”,在北市场的小胡同里转悠。我也用书包装过几袋“六六粉”偷偷摸摸地去卖,被人抓住好一顿训斥,再也不敢去了。

三四年级的时候,正是挨饿的时候,也就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那时的“盲流”遍地,到处都是乞讨的人。得浮肿病的人也特多。在北市场南口,我亲眼见过,一个“乞丐”把唾沫吐在人家刚买的煎饼上,遭到毒打,满脸是血,倒在地上,还在大口吃着已经沾上了血迹、唾沫和泥土的煎饼。

供应的口粮根本不够吃,记得好像是粮本规定的数量按比例缩减,所以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在想办法搞吃的。父亲单位有个农场,他去农场弄些做苹果罐头剩余的边角料,苹果皮、苹果核,聊以补充饥肠。母亲这时候在街道收废品,天天游走在街上,劳动量很大,她自己就不够吃,可她还要节省出来给我们吃。一顿饭“二两”烤糕两个,可那根本不够;而且,“二两”还不够数。这时候家里已经七口人,都在张嘴等吃的!

一次间操时间,母亲路过我们学校 ( 我这时已经转学到“南京街第九小学” ) 。她招呼我和妹妹过去,隔着栅栏把两个烤糕分给我和妹妹。天啊,我那时候怎么就不知道心疼母亲?怎么就不知道她也在挨饿?

可怜天下父母心。

有时候,祖父领着我们兄妹几个推着载着三弟的婴儿车,去公共汽车车站等候母亲下班归来。那时候也真怪,会议特别多。动不动就是开会,一开就开到很晚。母亲后来回忆,看到我们在车站等她,像个小鸟似的等吃的。可她哪有什么吃的呢 ? 在公共汽车上她看见我们,急忙扭过头去,暗自垂泪。但面对我们,她还要装成一个没事人似的。

祖父熬不过去了,终于在 1961 1 23 日去世,享年 78 岁。

用那时候的话说,那年头“ ( 阴间 ) 收老人”。

说祖父是饿死,恐怕有点过分,主要还是营养不良吧!

祖父去世不久,外祖父来到沈阳。他说辽南乡下的日子也不好过,也挨饿,他得出去想办法弄点粮食。外祖父的家,那几年也有大变故:大舅原在某重点学校当校长, 1957 年成为“右派”,开除公职,遣送回农村原籍;二舅有历史问题,成为“历史反革命”,同年被捕入狱;三舅原为老师,也成了“右派”。看到这些,外祖父心如刀割,如果再不能为孙男娣女们弄点粮食,他们怎么活 ? 听说“边外” ( 老一辈人把内蒙古等地叫“边外” ) 乡下生活好混,能有一口吃的,他决定去碰碰运气。我的父母不能给他老人家什么帮助,也只好任他去了。日子不长,“边外”亲戚发来电报,说外祖父已经去世。那年,他才 67 岁。

祖父与外祖父亲家俩,都是属羊的,祖父比外祖父正好大一轮。民间传说,属羊的命苦。真的么?

这两个老人在我的印象中,极为深刻。

祖父是直性子,嗓门儿大,如果他会唱歌,一定是个男高音歌手。他那么和善,慈爱,会打骂欺压穷人么?我听说的,土改之前那会儿,人家都愿意到我们家干活,原因就是吃得好工钱多。这与书本上的大地主大坏蛋好像不大一致呢!

外祖父呢,慢性子,说话柔声细气,好像从未高声过。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教我认字。他抱着我,走在县城的大街上,手指烧饼铺幌子上的两个大字,一字一顿地让我念:“火,勺,火,勺……”--我老家的土话,把烧饼叫作“火勺”。

那一年,果然是“收老人”的年头?

两个老人,同年去世。

说一句晚辈不该说的话,幸亏外祖父逝世于 1961 年。假如晚几年赶上“文革”,遇到红卫兵们烧古旧书的时代,他又该多么伤心 ? 这种情况,恐怕比看他的孙子们挨饿还要痛苦。近几年我去表姐家串门,不免谈起姥爷,她们说到“破四旧”的时候,家里的好多线装书都被拿出来烧掉,一些古旧字画也都在被焚之列……

心疼之余,也想到,彼时彼地,此情此景,一个旧式老读书人的外祖父该如何面对?

真的不敢多想。

接到外祖父离世的消息,父亲急匆匆向单位告假,去料理外祖父的后事。在内蒙古的短短几天,他的感觉竟然是,这里的农村比沈阳好,起码,粮食够吃。

从内蒙古回来之后,他就积极向单位申请离职。正好赶上“城市人口精减”,单位动员还怕不起作用呢,当然批准。

1961 年秋,我们全家来到内蒙古农村。

这一年,父亲 34 岁,母亲 37 岁,我 13 岁,大妹 10 岁,二弟 7 岁,最小的三弟 5 岁。

此后几十年,父母在谈到来内蒙古的理由时,总是说“挨饿”。

但我也有我的想法。挨饿确实是不能回避的事实,但也并非扛不过去 ; 其实,在他的内心,应该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我听母亲说过另一件事:

父亲曾在财务上差了单位 80 块钱,被说成是“贪污”,被迫用自己的工资顶上了这笔账。虽然还了钱,但贪污的名声还是挂在身上,一些人不免就用另一种眼光看他,让他不舒服,所以才心生离意。

究竟是不是这样 ? 人已离世,无从考证。

而且,他在世的时候并不善于表达自己,他对自己的经历似乎也没有做过怎么认真地咀嚼。

我是从他第一次离开家乡时候的心理,来推测他之所以做出迁居内蒙古这个决定时的思想根据。从这里,我觉得我发现了父亲的一个弱点,这就是不能承担。有一点压力,就受不了,就想躲开,就想逃避。我这样估计自己的父亲,也许不够准确。谁愿意顶着压力过活呢?

顺境尚可过,逆境不能担。话说人生,又怎么可能只有顺境而没有逆境?

全家搬到内蒙古,吃饭的问题好像得到了解决。

但其他问题呢?

他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就没做过苦力,没哈下腰真正地干点体力活。现在,现实却要他出大力流大汗了。

不会割地,学;不会铲地,学;不会种地,当然还是学。种铲趟割藏,哪样不会都得学。他学说自己第一次割黄豆,豆荚上都是硬毛毛,豆荚的尖儿扎手,黄豆的秧棵又硬又矮,一刀下去,弄不好刀刃都崩了,豆棵却没割下来。一根垄割毕,腰酸腿疼,手指肚儿冒血筋儿。白色线手套换了好几副,那玩意是好看不中用。但也得干啊,不干没有工分,一家人吃什么呢?来内蒙古几十年,也当过极短时间的会计,但好景不长,启用他的队长被人说成是“阶级路线不清”,再也不敢使用他,他也就只好规规矩矩地干活儿。

他再也不说要送儿子去鲁迅美术学院念书的事儿。他连自己也顾不得了。

很快,他变成了庄稼里手,扬场簸簸箕,扶犁点种,编筐窝篓,养蚕漏粉,没有他不会的。他这样做,一方面固然是为了生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摆脱那个“富农成分”的黑色印记。他拼命地干活,向“农业劳动者”的方向努力--“四清”期间,针对家庭出身地富的子女,有一项改变成分的政策:经过审议,可以由“地富”成分改为“农业劳动者”。谁愿意被人歧视 ? 谁愿意被人视为另类 ? 为了摆脱另类的名声,父亲和那些与他同类的人,付出了多少代价?

“四清”结束,他真的被评为“农业劳动者”了,后来又由旗人民政府颁发了改为“中农成分”的通知书。可是,当他欣喜地看着这张来之不易的通知书的时候,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一切都产生了新的变化,一切都不算数了,连“四清成果”也不算数了。

不知父亲的心里,此时是否升起了一股失望与悲凉?

艰苦的农业劳动累坏了他,再加上营养不良,他肝病复发。在沈阳工作的 50 年代,他因患病在小河沿 ( 也许是南湖?记不清了 ) 的职工疗养院住了一段时间,病愈。现在,他再也不能去疗养了。他是个纯粹的农民,而农民是没有疗养院的。

“文革”后紧接着的运动是,“三忠于四无限”,读“红宝书”,跳“忠字舞”,“挖肃”,“一打三反”,“三两斗争”,“儒法斗争”,“批林批孔”,“评水浒”,“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一场接一场,无尽无休。翻过来掉过去,反正就是不能让你稳稳当当地过日子。

我在这期间浑浑噩噩地结婚生子,分家时是一无所有。当时我有点自嘲地想,我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呢!房屋一间地无一垄,苦人儿两头,还有两只豁牙的饭碗,两双长短不齐的筷子。

在各种运动的忽悠中,父亲失去正确的判断力了。

他只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在混沌的农民生涯中,他习惯了听命由天,更习惯了求神问佛,固执地相信算命瞎子提供给他的各种奇异的结论。他们也坚定地相信,如果眼睛有了“翳子”,那一定是祖宗牌位前边挂了什么不吉祥的东西;如果小孩子哭闹,烧几张用过的邮票“收收魂”也一定会止住哭闹;他们甚至还相信,在某个土庙门前跪下求一求,神就会降下“灵药”来免去他们的所有病痛。

“文革”结束,梦靥的日子终于结束。

外祖父家,大舅的“右派”被平反,恢复公职,并且成为人大代表 ( 驻会 ) ;二舅的案子虽不能得知详情,但此时也已获得保外就医,回家与亲人团聚;三舅的右派帽子摘下了,也恢复了工作。

我于 1977 年有资格参加高考,在填写“家庭成分”一栏的时候,终于能够正儿八经地写上“农民”两个字。

1985 年,当我从乡下调到城市的时候,不免感慨万千:

父亲 30 多岁的时候把全家从城里弄到乡下,我 30 多岁的时候又费劲巴力地把全家从乡下弄到城里。老天爷究竟在开什么玩笑 ? 它在捉弄我们吗?

梦靥过去,但过去的岁月给父母心理造成的伤痕并不能跟着消失。甚至连我,我们兄弟姐妹的心里,也都有着磨灭不掉的伤痕。每当回家走上那个熟悉的小山包,就担心:山包后面的家不会有什么意外变故吧?明知道不会有什么事,但那种想法总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父亲听说辽宁省有关于城市职工精简的新政策--当然,也只是听说,偏僻农村的农民只能是听说而不可能看到文件,父亲曾几次去原单位,以求得落实政策。偏偏地,在多次往返的途中,那些能够说明他经历的退职证明等一系列文件,都丢失了。最后,单位也只能是出于同情,给了一点可怜的生活补助。

父亲于 2008 年去世,三年之后母亲去世。

我捏着父亲的脉搏,感受着他的心跳,一点一点微弱,微弱,最后停止。他走了。

“离休”、“老教员”这些称号,竟与父亲无缘。

他们都静静地走了。带着生前未实现的愿望,也带着在生命最后日子里的满足,走了。

遥望祖辈父辈的背影,我能说些什么?

一晃之间,几十年的时间匆匆而过,再也不能回头。

我不希望彼此争斗的族群分裂重新来过,我也不希望不能让老百姓稳稳当当过日子的岁月再次到来。

我希望我的儿孙们记住,还是那话,任何时候都要凭自己的劳动吃饭,出大力流大汗,不自卑,不自傲,也就行了。

愚昧就愚昧吧,老实人常在。

莫非,这也是一种宿命?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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