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钟:“非典型”插队知青李正南

1989-06-04 作者: 沉钟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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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插队知青李正南

--作者:沉钟

1966 6 月,我虚岁十八,户口及粮油关系由德清县城关镇转入本县秋山公社跨塘大队,成了一名插队知青。

说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下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文革中的“老三届”,其实,这场运动至少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比如,地处杭嘉湖平原腹地的德清县,早在 1962 年就已组建过知青农场;我们这一批则是插队落户的头一批,当时从城关镇下去的大约十几个,全县各地凡有“居民户”的镇社同时动员,总计下去百来号人。冠名“知青”,真是抬举了,其实高不过初中学历,大都才读过小学,准确地说,都是些城镇待业青年。

跨塘大队是公社所在地,只安置了我一个,大概是由于我在下乡动员学习班上主动响应号召表现积极的缘故,是为优待。分到其他大队的大致也是一队一个,分别相距五里、十里,之前素不相识,平时也没什么来往,更不像后来支边的兵团战友那样可以抱团取暖。

生产队 ( 三队 ) 安排我住贫农归金林家。金林家有三间平房,除了用草泥墙隔出主人夫妇房间,其余就一大统间,空荡荡的,生产队夜间开会都放他家。靠南临窗,用竹帘子替我围出半间,可容一张竹榻床,床前贴墙安一个缸灶,透过墙孔伸出一支用洋铁皮卷成的烟囱,烧饭问题也解决了。

安顿下来第二天就出工。队里的社员待我很热情,甚至把我当客人,但全队老少差不多都是文盲,令我这个初中毕业生难免有所失落,感到缺少言语交流的对象。

那天晚饭后,隔壁阿友队长的儿子永才过来看我,告诉我:“我们队里其实还有一个下放青年,资格比你老。”

“真的?”

“他叫李正南,杭州人,是高中生,来这里两年多了。”

于是,永才带我去串门,我认识了李正南。

李正南家与金林家就一桥之隔,金林家在桥南,他在桥北。这桥就叫“跨塘桥”,有些年头了,中间竖一桥礅,分两段,每段由并列三块数米长的条石构成,桥上勉强可通一双轮人力车,装载重货过去须有点力量和手段,掉下河去就没命了。

当年跨塘人家的房子大体有两种,一是瓦房,一是草房,瓦房居多,但以平房为主,百数十户人家难得间有一两幢楼房。李正南的草房则显得格外触目--只有一间半,不伦不类;那泥墙垒得厚薄不均,毫无尺度规式可言;墙上不开窗;门高仅可容人弯腰进入。进入屋内,才发现里面半间卧室的隔墙其实也是一堵外墙。永才告诉我:当初小李先砌了半间草房,一年后再砌一间,才拓展成现在模样。这房子都是他独自一力建造的,因为他没有下放安置费,所以队里也没能帮他。

“那他之前住哪里?”

“住桥头下。”

“桥下?”

我吃惊了。永才肯定地说:是,住桥下。用些破纸板搭搭,遮风挡雨。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跨塘桥是座老桥,桥头底下不像现在会浇出一块水泥台面,一个人怎么可能在那样的地方栖身 ? 据说他在桥头下住了足足有大半年。

永才说:小李刚来时真是苦啊!

永才刚满 10 岁,正读小学,是个淘气鬼,却与我有缘,一来就交上了朋友,他也跟着大人叫李正南为“小李”,其实小李比我足足大 8 岁。

第一次见面,李正南正在踩缝纫机裁制衣服。原来他会裁缝手艺,所以农闲时节不常下田,周围不少妇女都会拿来布料请他代工。

他中等身材,五冠清秀,动作利利索索,只是不善言辞,见了生人甚至有些拘束,眼神不时游移闪烁,对我并无什么客套的表示,只是随口说道:“知识青年下乡好啊,不过,当农民是要吃苦的哩!”我都听不出他是鼓励还是嘲弄。

之后,从阿友队长口中得知,李正南原先是有工作的,在新疆,大概是地质队之类的单位,后来解散了,让他自带户口回浙江,杭州进不去了,有个姐姐嫁在邻村,就来到跨塘落了户。正好,生产队里缺文化人,就让他担任了队会计。--或许,生产队需要请会计,正是当地同意接纳他落户的原因。

初始一段时间,我与李正南接触不多。隐约觉得,他对旁人包括我这个新来的知青有点冷漠,很少主动与人交谈。

初夏,全队男女在稻田里一字儿排开耘田摸草 ( 用手除草 ) ,李正南放下缝纫活也来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老是傍着富农的女儿琪瑛身边,一边摸草,一边说悄悄话,还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因为是富农的女儿,琪瑛几乎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后来回忆起来,她其实是个模样俊俏的姑娘,鹅蛋脸,两眼水灵灵,皮肤黝黑而红润,属于健康美的那种。她也有 20 来岁了,似乎对李正南的殷勤并不排斥。很久以后,我才暗自琢磨出,李正南当时其实是在追求琪瑛。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其时却居然引起了我的反感:你李正南好歹是城市下来的知青,怎么跟一个富农的女儿如此接近 ? 这不是阶级意识问题吗 ? 你怎么如此不自爱?你李正南究竟何许人也?!

说来惭愧,我其实也不过是个摘帽右派的儿子,在那个时代却处处想表现一种严正的立场,以示自己争取“进步”的决心。我甚至怀疑李正南其人来历不清,或许掺杂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复杂背景。一日,我特意去问了公社陆书记:“李正南这人有点怪,他是怎么到这里的?”

“怎么?他有什么表现?”

“倒也没什么,就是和富农的女儿有点那个……”我的口气忽然变得吞吞吐吐,内心里又有一种不安:你这是不是在打“小报告”?

陆书记听了我的话,不置可否,只是说:这个人当时过来落户,手续是经过公社的,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哦,以后你注意了解一下吧。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都鼓不起勇气当着李正南面坦白这段往事!好在身边有陆书记这样一位朴实仁厚的基层干部,非但没有因为我的“告密”给李正南带来伤害,反而顺带将我年少轻狂心灵的那一点邪火也给按下去了。

之后,我还真的按陆书记的要求“注意了解”了一下,不时走进李正南的草屋,看他踩缝纫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话聊得越多,了解越深,看得越透明,原来什么复杂的背景都没有,他就是一个简单、纯净的人!看他缝制衣服的细心、专注,就可以窥见他内心的平静。显然,他来这里落户,就已打定主意在此当一辈子农民了,这与我之类的插队知青所持的动机截然是别样的心境。

自打初中毕业、因父亲的右派问题无缘升学旋即步入社会,我就萌生了一个念头--以邢燕子、董加耕等为榜样,到农村的广阔天地去开辟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这个念头当真梳理起来却远比话语表面的光鲜来得复杂:它有对那个时代主旋律的呼应,甚至有那么一丝理想主义的悲壮;但切入到深处,挥之不去的还是寻求个人出路的小资心理纠结,我的“下去”,却是为了日后的“上去”,打个不甚恰当的比喻,即所谓“曲线救国”。

事实上,我一到农村,就发狠地干活,干得比农民还狠。杭嘉湖平原田多人少,最苦就是夏收夏种,割稻,插秧,通常须整整一月,如同打仗,每天劳作 13 个小时,早晚披星戴月,中午烈日烤得人发昏。第一年双夏,我居然只歇了半天,那是因为中暑,被阿友队长逼着去睡了一下午。我如此拼命,当然是为了搏取一个“知青模范”的名声,尽管前景模糊,但最终目的是跳出“农门”、改变命运,这一点心底是明确的。

我发现,李正南与我根本不是一路人。说来他还是大城市来的知青,比我的知青更知青,但他并非通过插队落户的正规渠道而来,所以当地社队没把他当知青,他自己也没把自己当知青,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享有同等的“招工返城”的权利。他入了农村的户籍,就彻底坐实了农民的身份,始终没有想到还有改变这一现状的可能。

他对琪瑛的追求没有任何结果。不久,琪瑛就嫁到了 30 里外的山里人家。当然,她的婚姻所循的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惯例。她的父母压根不会考虑李正南这样的女婿人选,他一个没根没蒂连一间像样的草房都没有的外乡人,靠得住吗?谁信得过?

说来,琪瑛父母的“富农”身份也是名不副实。我初到跨塘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里的贫下中农一般都住瓦房,最不济从小孤儿的金林也有老屋三间,可是唯一的地主和唯一的富农 ( 这是一对兄弟地富分子 ) 住的却是茅草房,且孤悬于远离村庄的田畈中央。当时,上头统一布置“破四旧”,某日晚,大队干部让我跟着一起去富农家“抄家”,路上,大队干部就说,搞运动,只得照办,其实这对地富兄弟是“朝天地主”、“朝天富农”,没花头的。我这才知道所谓的“阶级成分”原来还有这等蹊跷。这对地富兄弟早先是从绍兴放鸭过来的,积攒了钱就置地,解放前夕,老大置下了百把亩,老二有五六十亩,于是,一个买了顶地主帽子,一个买了顶富农帽子。除了这些田地,家徒四壁,一无所有。所以,大队干部奉命“抄家”,只是应付交差而已,到富农明夫 ( 即琪瑛父 ) 家里转了一圈,说了几句台面话就出来了。此行倒是让我长了点见识,地主富农其实并非都如书上说的。而富农明夫的勤谨巴结,则又有我的眼见为实,他其实是我们队里技术最娴熟的“犁把式”,但凡耕犁耖耙之类上手活,始终离他不得。这样的地主富农,是“典型”抑是“非典型”,在当时我说不上来,也没往深处去想。

不过,富农明夫显然对李正南这个城市知青看不上眼,他也有他的价值观,找女婿,宁可找一个勤劳朴实不识字的农民,也不要找一个潦倒落魄的白面书生。如此看来,李正南的身份竟比富农还不如,果真印证了“九儒十丐”的古语!

我与李正南的第一次近距离心理接触,是在那年秋收,队里派我们两个负责晒谷,一同住仓库,白天把稻谷一担担挑到门前的水泥晒场上摊晒,日落前再一担担挑进仓库码堆,夜间两人就着草垛里两张竹榻并排睡觉,说话的机会就多了。我了解到,他杭州家里还有母亲和弟弟,都是有工作的。还有个亲姆 ( 干妈 ) ,是个孤老太婆,住在杭州市郊,有时还要他去照顾。渐渐的,他似乎对我也有了好感,居然有兴趣给我讲故事--讲《今古奇观》,在那个时代,在我如听天方夜谭,闻所未闻!印象最深的就是《卖油郎独得魁花女》,令我听得如痴如醉!从此,我把他当成了知己的朋友。

入冬,他去杭州两天,回来对我说:杭州城里现在可热闹了,工人、学生都在造反,大街小巷贴满大字报,到处是高音剌叭大辩论。

此前我已听说,全省的下乡知青都涌到省会造反去了,觉得这与我一贯追求进步的理念相左,心里正嘀咕着要不要赶上形势,就与他商量,他说:意思是没多大意思的,不过,去见见世面,也不是坏事。

反正农闲,队里不管,我便听从他的建议,跑去参加知青造反了。直到两个月后,中央一声号令,“打回老家去,就地闹革命”,全县聚集的二百来名下乡知青作鸟兽散,又各自回到了队里。李正南建议我去见世面,自己却自始至终不去凑热闹,他既不把自己当知青,对外面的政治风潮尤其不关心。

后来,我继续劳动,继续参加农村的革命造反运动,直到两年后参军。在我当兵的时候,小朋友永才写信来说起,李正南结婚了,娶了本队的姑娘小春。小春可是贫下中农的女儿,有个哥哥,娶了嫂子,家贫如洗,人还健康,就是有点“斗鸡眼”。究竟系女方追男方,还是男方取主动,就不清楚了。不过,小春性格开朗,她能待李正南好就好。我暗暗为他 ( ) 俩祝福。

我当了三年兵,退伍时“哪里来回哪里去”,又回到跨塘务农三个月。那段时间是我看到的李正南平生最愉快的时光,他和小春有了一个女儿,而且造起了三间瓦房,当然是平房,椽子还是用竹子扎的,但与从前那座“干打垒”式的泥墙茅棚不可以道里计,屋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我当时正在热恋,每次到 20 里外未婚妻插队的地方,都借他的自行车去。

后来我离开了跨塘,招工,调动,提干,从德清县回到台州故乡,一晃几十年,最终落定在了省城。再度探访跨塘村,跨塘村已经整体拆除,纳入县城的版图。村里的农民失去了土地,政府承诺补偿的新居拖了四五年还没盖好,村民们至今仍分散租住在邻村的农家。永才前些年倒是靠加工建筑沙石料发家了,他告诉我李正南的近况:

李正南晚景凄凉。人家插队的、下放的、精简的或招工或办退休、半退休,好歹都有个着落,他什么都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捞着。那年,出于孤寡老亲姆需要照顾的理由,把他本人的户口转回了杭州。在他弟弟所在的自行车厂打了几年工,自行车厂倒闭了,人又回来了。一来一去,村里拆迁土地补偿费就没他份了。永才兼着队长,说“小李在跨塘蹲了这许多年,一点不给说不过去。”硬是作主补了他 1 万元。好在那几间瓦房作价还找了点回来。

李正南两个女儿都嫁了农村小伙,大女儿条件一般,小女儿 30 几岁不幸得了癌症,丈夫嫌弃,只好住在娘家。但母亲小春后来的心态也坏了,把这个女儿当作包袱,不给好脸色看。那天晚上,小李与女儿谈到半夜,一再劝导女儿要想开,要放宽,年纪还轻,只要精神好,身体会好起来的。女儿当时说,爸,我知道了,你放心,去睡吧。第二天早晨,小李不见女儿身影,知道情况不妙,急忙找永才商量,永才立马叫来县城的打捞队,沿河上下寻找,搅了三四个小时,才在桥下游百来米处捞起了尸体。

永才说,李正南这人也倔,他在县城买了五六十平米的商品房,小女儿死后,妻子小春住城里去了,他不去。跨塘村已经拆光,他就像当初刚来时那样在桥头底下搭了个窠住下,一住就是两年,别人劝他,他说,这里好,有空地,可以种菜。

永才在县城请我吃饭,我让他把李正南也叫来,永才说:我叫过他,他不肯来。

他羞于见人。他是怎么想的,连朋友都不见,把自己囚禁在独自一人的天地里,要与世隔绝?

也许,他有一把心锁,是旁人无法打开的,包括我。

李正南,今年 72 岁。曾经的“非典型插队知青”,现在连什么都不是了。

这个世界,有多少不入主流且为主流所漠视的人群?由于他们所处位置的边缘,他们的身影何其孤单而模糊。可他们也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啊!他们之所以沦入边缘,固然有其自身性格的成因,但与人生际遇、与大时代中某些不可抗力的驱使,难道没有一点关系?

转自《共识网》


转自《民间历史》网( www.mjlsh.usc.cuhk.edu.hk ),文章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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