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文岳:读《绿化树》,旧痛新伤一个根

1989-06-04 作者: 章文岳 原文 #这样走过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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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绿化树》,旧痛新伤一个根

----《后赤潮年代》十三

作者:章文岳

今天从搞杂务的教友那里借到刊有张贤亮中篇小说《绿化树》的一本杂志。这位教友也因犯“同性流氓”被抓了进来。内向,有一双温柔的眼神。他是否合乎同性恋标准?我不清楚。只是认为他是正常的人,是一个舞蹈演员,晚会向同教露过一手。他为大家打菜送水。很温文,但有点让我腻的感觉,少了男性的爽朗。

同性恋是从赤身裸体的原始人群沿袭而来的吧,是自然现象,是一种未经文明陶冶的自然现象。他(她)们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也就如常人一样有理想有追求,一样有创新精神,甘于担当道义。他们永远是人类社会的另类。

《绿化树》,很合乎我的口味,引发我的遐思,也有亲临其境和其心之感。在“省一监”入监队用批斗殴打钉镣逼你认罪;绝食时拖你去工地劳改;宁海县香港神父的猝死;为吃石浦老人赠送的南瓜菜遭犯群踢殴;与傅可合唱“在遥远的地方”;乔司棉地农药喷伤眼睛,宝法的救护;小芳子逃跑带镣走在严惩大会场的路上“索朗、索朗朗……”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张贤亮丧失自由多达20余年,但他出身富家,从小受书香熏陶,反右时已在文化部门工作,开始写作。为人机灵。右派改正,他借助胡耀邦开放改革,80年代,提倡“三宽”,伤痕文学走红的机遇,充分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开发文化荒漠、但自然景观独特的宁夏。也依靠父辈的经济支撑,开创了宁夏影视开拍基地,让自己的作品得到影视的弘扬。

我那种纯粹的草根身分和底子,只能自生自灭;孤军一支,只能锲而不舍的奋斗,晚年也未必达到他的声望。尤其他机灵能顺应时代要求,不去触犯禁忌。

我的作品是批判性的。不大合反自由主义风雨后当局的口味,比毛朝,幸有互联网空间,只能在网络流传。若想政府支撑,很难说有生之年。像史家高华,种了树,开花结果,也许笑在九泉。

我曾将《赤潮年代》草稿让健妹丈夫(在宁夏电影公司工作)送去请他审稿。回说:“不看省外的稿子。”当时我还文名不见传。57年在报上借钱老之光红了一阵,似乎已成明日黄花。也不排除此人不希望出现《绿化树》第二。

也可能妹夫拙于辞令,没有把作品是“泪写的历史沉吟篇”表达,也可能健妹认为这是暴露家丑而阻止丈夫前去推荐。世俗读者,往往把自传性或回忆录只看作对作者个人有意义,而不知“个人”正是社会的一面镜子,是社会的写照。写社会或时代,如果不通过写人,他们的活动,对社会的接触、碰撞、纠葛与生死搏斗,获得的感受、省悟与心灵震荡,怎么反映这个社会和时代?如果不揭丑、恶和虚假(包括自已和亲人身上),又怎能成为真善美的作品?

《绿化树》触及了我在劳改队的伤痛,劳教队是浙杭“还乡帮”,给我的新伤。苦难程度不同,伤害并无差别。甚至“还乡帮”给的后果比“四人帮”还严重!人生苦短,此时已中年后期,挽回弥补的余地不多了。

它们同属一根系。标榜社会上主义,对追求公平正义的书呆子,却给予无情的打压。“四人帮”更是青面獠牙,血腥镇压。

《绿化树》的主人公隐含张贤亮自身的经历和在劳改时的生活体验。而这体验于我是感同身受的。写到肚子的饥饿所引起的种种景象,真是入木三分。有一段写“墙根”,摘录如下:

墙根,这是多么美好的地方!“在家靠娘,出门靠墙”。这句谚语真是没有一点杂质的智慧。在集体宿舍里,你占据了墙根,你就获得了一半的自由,少了一半的干扰;对我这样连纸箱子也没有的人,墙根就更为重要了。要是有只小家当,针头线脑,破鞋烂袜之类,或是祖宗有灵,搞到了一点吃食,只有贮藏在墙根的干草下面。如果财产更多一点,还有一面墙供你利用。你可以把东西捆扎起来挂存墙上。更妙的是。你要看点书,写封家信,抑或心灵中秘密的一角要展开活动,你就干脆面向着墙,那么,现实世界的一切都会远远地离开你,你能够去苦思冥想。

睡了四年号子,我才懂得悟道的高僧为什么都要经过一番“面壁”。是的,墙壁会以永恒的沉默告诉你很多道理。

这里的精彩微妙,自然只有像我这样度过多年在集体囚房生活的知识分子,才会产生的共鸣。劳改队的学习组长如《赤潮年代》中的邵奕功,狼狗皮作他的被铺,众多的小板箱,就把里角的墙根利用到极致,真是张贤亮所说“获得了一半自由,少了一半干扰”。

王善质开自家厂车来会我

天气凉快起来。

这地方远离城市的宣嚣,无汽车尾气污染、无尘土的飞扬;囚徒之乡,阴阳世界。

7.28

热浪已退,让人昏头昏脑的状态结束了。今天李建生从他家乡寄来了由善质交给他的经过打印的复印材料,正是给雷洁琼老师的诉求信和给最高院申诉庭的信几份中的一份。他为何不在校时立即寄呢?美娣在他那里拿走了房门钥匙,他觉得已无来的必要,此复印件也不是我急需的;他认为回家再寄未尝不可。他是有主见,不莽撞的年轻人。

恰在今天,王善质自家厂车来,收到了我私自投入大部队邮筒数信(给黄子钧局长的信也该收到了)。

当着汤队长面,他诚恳地表示:“你可以来我棉纺厂当法律顾问!厂里五百多职工,经常有法律问题,一个顾问也够忙的。”

我回答:“此事再说。你使我后顾无忧了。”

他是小学和无线电学校初中部(预科班)同学。离开电校我考取了宁中,他考取了财经学校,毕业后分配在临海轻工业局,取得了经济师的资格,当了厂长。

临走,我委托他去访问公安局黄子钧局长。将3300元金融券由队部处转他代为保管。孟队长和汤中搭他的车进城。

8.3多云又转热天

善质是否按我的委托做了?

善质是有情义的,我在“北政”时,他信中说他也想考大学,我寄去了我在诚信中学备考时所作的文史政法类简答题,手抄很工整,似同打印本。所以我请他办事也尽他可能,有始有终的。说解教后可到他厂当顾问。这是莫大的安慰和支持。请他保管3300元金融券说明我对他的信任。

8.7多云

昨天傍晚,天空四周彤云密布,红灰相衬。西边更有闪电,甚为壮观。原来这是今天凌晨台风中心过境的预兆。

凌晨约三时,狂风先起,紧接着是倾泻的暴雨,肆虐之处,人仰马翔,屋坍树拔,整整2个小时,直至天亮。可见中心范围十分阔大。我这靠后窗东北方的床帐被泼辣的雨滴溅湿了,一块遮板几次被刮到地上,窗口下一片水洼。韩广小伙子借口上铺漏雨,连被挤到我下铺来。室内各铺多在响动。我坚守自己的被窝,不让他钻进来。他说:

“我怕你受凉,我抱住你,没有别的企图了。”

一早就有杂务人员进围墙嚷道,杭州全城成了水乡泽国。列车停发,公车停驶。

又有人说,围墙内也有一棵大树倒在地上了,那是棵高达三丈的梧桐,叶茂果累的梧桐也倒了。梧桐横向发展,扎根不深,经不起十二级台风。连续几小时摧残,终于倒下。

也许是老天对“还乡帮”的残酷迫害书生的震怒。

我在这棵梧桐树下面已作了五个月的广播操,每天晨操(由队部叫我领头)和临睡前,一天2次。隔墙外是荒郊山野,树木丛生,空气清新,夏日凉快,今天可煞了风景。余下一半劳教时间叫我去哪里消遣解闷?

8.8台风

今接章健(翠娣)信,说不来了。她怕触及旧帐,其实我是尊重她的严正务实为人,与自立更生的男人气魄。当时大义灭亲,检举揭发保一家很正常。惟独美娣这个轻骨头,她夹带着可鄙的报复心态,在权贵面前表现一种貌似公正实是依附权势的符号意义上;的公民。

当然长期受个人迷信和教条愚弄。我与大妹之间也很难沟通。只在章家血缘上还应有共同语言。并且她也想尽可能弥补过去对兄长的过失。背着兄长上交了她窃走的批毛文章。只是她绝不明确表示她错了!农民阶层都没有公开认错的习惯。

她不来,不能托她顺道北京,找我师友。为此我一定要忻益丰来。写了丰、质、健、李生的信。精力和劲头还足,邮票也准备了好多。八分一张,队部有小店能买到。

许家屯不久前对《经济社会体制比较》杂志记者发表谈话时指出,现代资本主义的变化主要表现在,它有一个比较完善的法制体系,保证自由竞争的环境,使生产力能够得到进一步发展,同时形成了一个midle clase。这个词译成中产阶级。这就是指人数很多的经济阶层,传播媒介阶层、律师会计阶层、文化教育阶层,等等。

过去,我们以为资本主义很快就要灭亡,现在看来,马克思时代的资本主义是资本主义的初级阶段。现代资本主义还有很大发展余地。我们有些同志对现代资本主义知之甚少,不知道现代资本主义是人类文明的伟大创造。我们不懂得和不学会现代资本主义一套的法律体系和经营管理体制,就不可能顺利地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力。

许的理论与大陆大大小小干部大多数是对牛弹琴。不久他乘在香港任新华通讯社社长(驻港的最高长官)之便,投奔西方。

8.10

王铁聚和黄福增(厅校混派)于8月9日来看我。说给杨立民厅长信收到了,他叫他们来看我,不回信了。这又是积极的迹象。校方所以派出大员来看望以示关怀,并同志相称、内部处理,还不是中央通过司法厅告诉他们:调处好我的问题。自然谈不上开除,这一判断是合乎我给雷老师、司法部长所得的感觉。

还有一个判断:我的命运全由刘乃雄下台后的司法厅掌握,校方只能奉命。但王铁聚还在威胁说可以加重,看我态度。党棍总是这等极左表演的。狗奴黄福增还说解除公职的文件(肯定是校方为我专订的校纪)可以给我看。我说不必了。

“过去不怕(伪善分子忻永和早就作过传声筒了),今后也不会怕。”我反过来对他们也作了威胁:

“最近中央指出:集体决定的犯法,个人也要负责!”

那天为了早日自由,我尽量避免使用对立的刺激性的语言,去对待这一苏北部队转业佬。我将他们“违法乱纪”改口为“无限上纲”。别时握了手,双方紧紧的,以表和解的诚意。我没有亲眼看到中央司法部蔡诚部长或薛省长对浙厅的批示(在我申诉信上),我没有底气蔑视他们伸出的罪恶之手。

次日又写信给杨立民,要他指示校方承担还我平反纠错的责任。

12日

又给政治部陈子达信,附去我不是圣人的反省。但指出我对朱敏是严肃的,朱敏显然在我面前逞“雄”,引诱我碰摸它。后在校方诱压下加祸于我,将失恋不专心学习、打架的责任全推在我的身上。

整理了申诉书和起诉书,充实内容,应该说论据已充分,结构也严谨,逻辑性强,而且充满正气,这次算写完善了。

申诉书

申诉人:

章某 男 53岁 浙江政法专科学校教师、兼职律师 现住洛山劳教场轧石4中队。

请求事项:

我校几个负责人,利用了司法厅代厅长的权势和官官相护网,盗用了省劳教会的公章,对我进行报复诬陷和绑架劳教。
请求乂乂乂干预,撤销此一非法决定,挽救一位高校老教师。

事实和理由:

申诉人自85年从河北政法管理干部学院调回浙江两年多来,目睹了校内种种乱象。如毕业生离校集体号哭,并大砸大闹;86年学潮时打出校旗冲击省府大楼(省卜书记开会批评了校方);贪污犯基建科长年年评上先进;文革造反派湖州头头郝洪义被吸收入党并成了中层干部;行政后勤人员升官超常;学校商业化,成立各类公司,如期货公司、房产租赁公司,甚至出让教学用地敛财,充实小金库私分和朝贡关系户:校办律师所私人化,财务不公开;司法厅代厅长兼校长刘乃雄无视教学,只分红,攫取副教授职称等等。对此种种,我平时多有意见表达,更是多次建议与杭大法律系合并,并在87年向薛省长作了汇报。不料汇报信由政法委转校方退还给我。于是,他们就肆无忌惮地策划报复陷害了。

今年1月7日,当我去甬、台办案回校的第二天,被绑架收审。至1月29日,西湖分局不能肯定我有任何不正当的同性关系而无条件释放。时届期末,回校后领回了当月工资及年终奖金。但我觉得十三大精神受到了嘲弄,法制被践踏,人权遭侵犯。于是向正在召开的省人大和市检部门告发。

与此同时,我回访了西湖分局,小余局长表示今后不再介入我与校方的纠纷。可叹一旦省市指令他们将我非法劳教,又得出面执行了。

我校付校长童振华对收审我一事向教师们表示:不符合国务院(80)65号文件之规定的。

然而,道高一尺,魔升三丈。校政治处主任王铁聚于3月10日上午,跑到省司法厅,与政治部付主任张亚成密室策刬。我闯了进去,张亚成慌说:“不是你的事。”另一个年青人,估计是省劳教局人员冷冷地说:“你出去!”就在第二天下午一点三刻光景,校保卫科长带了西湖分局民警闯进我的宿舍,向我宣读“劳教一年的决定”。我强烈要求看这份决定。民警不给,说“你去劳教队拿!”(劳教队说没有我的,至今不给,估计为剥夺我“到处告状”, 匆忙中来不及制作一份合法规范的文件)。

不管我怎样呼救和抗议,保卫科长一把将我推进校车,呢上衣袖被扎裂了口子。绑架押送至洛山劳教场。

市劳教会收到杭中院转的诉状后,告诉劳教队管教科张科长说:“劳教是由司法厅劳教局决定的。”至此真相大白,一切都是省政校几个特权分子在上窜下跳。

司法厅领导,包括刘乃雄是被动的。他们曾一度将校方处分我报告退回。校书记锡江对我直白:“退是退了,但我们还要核实。”我当即回筨:“你们比公安局还高明!收审得还不够吗?”其实,他们根本不与我核实,因为他们用"文革"手段所诱压出来的所谓证据,都是见不得阳光的。他们根据我坦陈的学生朱敏曾在我处有过亲密接触的一次,打电报叫来正在乐清实习的朱敏。利诱他提供对我不利的材料,即可撤销因打架受到的开除留校察看的处分。

于是就演出了在司法厅政治部密室策划的一幕。

在劳教队,寄信件不禁止私人外带,我是天天写信申诉,隔日托队长寄或私人外邮的。这份申诉书是托友人打印分寄给北京有关部门的。现在我已知道最高法院成立了行政审判庭,黄杰是首任庭长。杭州中院行政庭尹昌平不理我的诉求,有朝一日,我可能到北京击鼓鸣冤。

首先,在程序上,根据有关行政法规(参见《河北法学》87第5期“行政纪律与行政处分”一文),在作出行政处分决定前,必须与本人核实材料,听取申辩意见。这与“刑诉法”作为定案证据,必须与本人见面一样精神。而王锡江竟以检举人都年轻,要给他们保密来对抗法规。

这个劳教决定是省司法厅劳教局下令的,而不是公安分局法制科上报市劳教处的。

劳教决定书不给当事人,也不让当事人有提出复议的时间。

其次,认定事实上,据这里工作人员向我露底:有三个中专男生,在"章某某专案组"组长陈镇、郝洪义和学生处、班主任全面出击下,获得了:一个下身被摸弄、一个回去后晚上遗精,一个不安心读书的危害后果。这完全是诱压后天方夜谭。班主任何乃忠就向他班内号召:“凡去过章老师宿舍的,都要写材料揭发,班长、团支书带头!”时任班长的象山人戴金元说他无奈也凑了一篇。

班主任胡东仙更对班内王伟龙软硬兼施。并诱导:“你和他有没有手淫行为?说了我们给保密,不与章老师核对。保证你分配去司法部门。”
如此搜集证据,岂是合法?又怎是事实?

校方还指控我几年前在宁波教学也有类似的行为。要知道我专业归口调去河北政管院,是经过严格政审的。

第三,定性上,司法治安实践中,有将鸡奸定性为同性流氓的。但将成年同性之间偶而摸弄玩笑或相互手淫那种轻薄行为,也上纲为流氓活动,是西检一个趋炎附势的干部的一知半解的类推。他不知类推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这一行为已造成了社会危害,类推也不是基层官员说了算。在教育部审定的《刑法学》第521页对什么是流氓活动有一个明确的说明。

作为一个经历坎坷的老教师和兼职律师,在追回被反右、文革丧失的时间中,无能顾全事业和婚姻,一向独来独往,无休闲日,自尊自重,热爱学生,怀恋青春,绝无嫖娼搞同性恋中有肮脏内容的行为。

为自由和珍惜时间,一度也想妥协,听取市府法律顾问曹星的“承认一定错误,以撤销劳教处分”的建议。但半年过去了,法纪能宽容那几个压制和摧残民主的干部吗?

综上所述,对我劳教的决定,是政校几个负责人的报复陷害,是犯法行为,谓求撤销这一罪恶处分,做好善后工作。

此致
敬礼!

申诉人章88年8月20日

即寄善质,叫他复印并分寄。不立即接回学校,恢复自由,就得战斗。

请他寄市局黄子钧局长、市法制科、杨付厅长(黄管教是否已代寄,令人怀疑),最怕的是给X看了,即被X扣了(日记也怕偷看检查,放在床头,又无锁。故而避免对握权者指名道姓)。

18日

又向校方发通牒,限25日还我自由,月底可办好退休手续。不然要继续申告。同时向杨厅长呼吁。

21日

托小沈队长寄忻益丰、善质、黄皮。小沈都给寄了。

27日

托高个子、和蔼可亲的汤中寄信给爱莲。给她求助是万不得已的事。小时双方父母开场白,如果我不上高中,精明的女方,决不找上我的。在大学生时期,对她冷落,总觉有愧于心。在水深火热中凡可救助的为什么死守成规呢?脸皮老老吧。请她打印分寄。

8月29日

开学报到日子临近。忻益丰和他娘舅余伟国来,托益丰代抄并复印给江平的材料,请去北京江平校长处。我是多么信任江平呀。

今天31日,未得自由,但晚上那位竺队长表现异常,直觉自由空气已经吹拂。听说放人的通知书可以迟发三五天。

今天见华付所长陪同一个陌生干部进来巡视,是否与我自由相关?

8.31阴雨

今校方书记派胡豹林副校长、黄福增人事科长来。先要拿我退休报告。我严正地回复:“我早就声明先要还我自由。关在劳教队谈退休,这是不是阴谋?”

对他们来说,拿到这分东西,便牵住你的鼻子,“退休,回宁波老家,拔去眼中钉,搬走以权谋私的挡路石。”
他们多么怕我呀。

还说你家胞妹又写信恳求他们宽大为怀。这轻骨头,她的所作所为将葬送章家主心骨的名声和未来的光明。这鬼迷心窍的轻骨头以为我也是庸碌之辈,暗淡一生。……

9月1日

写信给杨立民(这是第6封了吧),又附申诉状一份。给三处(国务院秘书长陈俊生等),托小范寄,未必给发。

次日又写信给益丰,托竺队长寄。还写给黄皮,陈以利害,要他和言承担一定责任。

写信给明坤,附申诉状底稿,还写信给美娣,耐心劝导她,还想化害为利。毕竟生在同根嘛。

9.3
给李大凤信,附给姚海峰信。看他能否急难中相助老同学。平时客套都是虚的。托刘建民组长寄。

又写信给忻益丰连给明坤信,托阮军转寄

给美娣信是托大组长的。

9.4
今天结束塑料袋生产,减教4-5天。这里头有韩广小伙子的助力。

9.5

早上交给我善质的信,扣了一、二天,且有拆看的痕迹。信中告诉我已汇款500元给江平校长,已打印并复印了8月20日写的申诉书,寄出了三份,其中有给健妹转交雷老的信。健对善质学兄是有乡亲情结的,何况他是一位中型棉纺厂厂长。促使她设法转交这封关系章家荣誉的信件。
善质寄出的信可以是百分之百的原件。他并通过李建生寄回我一份打印的申诉书。(让我得以保存至今。善质是最得力的乡亲、同学和朋友。)而我在监禁中,对他的房产案只能从信中作些指点了。

也让我高兴的是竺队长拿来爱莲的信,3日发出的。竺队长及时给我。告诉我,她已打印并发往我安排的几处,还说9月中旬和丈夫志根一起来看我。彩电等物可交志根在杭的亲戚保管。

9.6

9月9日曹星来挂号信,说与刘乃雄联系,他愿干预。只要接受校方几点意见,要我相信刘,不要受人挑拨。

他俩原有很好关系,说不定是刘推荐曹星当了市府法律顾问的。信中还说:

“我因为工作忙,只能从侧面提供点帮助,不必挂齿”。看来他得知中央有所批示了。司法厅也拖拉不住了。或许是刘透露给他的,曹星就来一个顺水人情。“不必挂齿”,他有什么功劳?实不要脸的请功。

我按他的思路,拟出自己的方案:

1、近日内撤销劳教处分
2、批下讲师职称
3、返校后交上“退休报告”
4、撤回申告,不再坚持
5、不追究(错案)责任,不计较(善后),不宣扬(校丑)

9月9日

爱莲寄来了申告打印稿,错处有40个。

同日给我的信,还有益丰,说北京未遇江校长,但申诉书抄本复印件寄去了。

9.12

未见校方回答,于今天又给刘乃雄信,问究竟有哪些意见要我接受?同时再次强调:关键在于近日让我自由。又信给善质。2信给袁队长邮。

9.13

聪明人未雨绸缪,愚者临渴掘井。

15日

接爱莲信,说重新打印了申诉信,我回说很好。另给益丰信,都请汤中寄。

9.15

青梅竹马的爱莲从上海来

爱莲冒雨来,从上海乘火车至杭州城站,搭公交车到龙翔桥,又到武林门,都说预售已完。她只得乘13路到良渚,又搭便车至獐山,獐山步行到我这里洛山劳教场。

她已年过半百,扛的包至少五六斤。要知道她是上海大城市妇女。不过,她从小不娇生惯养,伯父母家教有方。

上海人调养得法,她看上去丝毫不见老相。总是脸带微笑,眼神解人,反映了她的善良和助人为乐。她向管教人员表明早年“邻居”身分。

她为我带来了50元一只的半导体收音机、各色的上海月并,还有杂志刊物。还说要寄报(我被北政开除回家后去见她,她寄我一年《文艺月报》)。

今天问我身边有钱否。我身边只有25元了(不算寄存在队长那里的)。她留下100元。我也不加推辞。当然我相信能报答她的。

在她面前又写三信:益丰、善质、江平校长。她说:

“你托办的事我都做到。”

中午她只吃两只面包,吸了一点山楂可乐,喝了小半杯茶。都随身带来的。

我默默无言地陪着她吃,心潮涌上了唐朝王勃的一首伤怀诗

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
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

北地,在我则是北京,北京有关心我的名师校友。

因为没有车,她回程得先步行到獐山。獐山便车要价是高的。何况在雨中,这一切都由她去了。

惟祝好人一路平安。1988.9.23

爱莲小时与她母亲、两个姊姊都寄住在陶公山碾子弄靠大岭墩的,一所有大墙门院子內的右侧靠山的楼房里。这门大墙院就是少年军官忻云虎的家。我常去她家和她姊妹玩捉迷藏的游戏。

她们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都在无锡谋生当职员。在我农村小孩的心目中,她们是出门人家,白领阶层。每月有汇款,生活清闲无忧,与我家做豆腐豆芽起五更落半夜日夜谋生的草根阶层,无疑高了一阶层。

但爱莲的父母却看中父母的诚实,并看中我生得天庭饱满、清秀吧,她们进出碾子弄经过我家门口,都会亲切地打个招呼,聊几句家常。母亲回应自然十分热情。

比起我的劳动母亲,她母亲个子较矮,但有一双明亮热忱的眼睛,她提议爱莲与我配对,并说长到一定年龄让她在外谋生的男人,把我带去上海,当个职工,摆脱豆腐营生的劳苦。父母自然乐滋滋的,感激万分。

在我家豆腐作坊打工的小宝师傅见了爱莲姊妹打着花蝴蝶发结去弄口或湖边玩,如果我刚好也在豆腐房,他就开玩笑把我和爱莲说成一对小夫妻。让我很不好意思,口上总是一连串的不要,不要。

她父亲有一次回家过年,刚好和我在湖埠头碰面。他就指着湖对面一个小屿上,一家房屋的围墙上的一个广告,考问我“纶”字怎么念。

那时我才读小学四五年级,实在没有把握,猜谜语的回答“是伦字。”他微笑也不置对错。我觉得可能读错了,长时间留着尴尬的记忆。

记得她小哥哥德良结婚,她们母女三个已搬家至大湖西岸的大堰头周家,步行要绕王家大岙底,直线来往得化上五分钱摆渡。她家邀请我去参加婚礼吃喜酒。

长辈们忙这忙那,我在房前房后楼上楼下混到深夜,吃夜点。她母亲问我:

“汤果要吃咸还是吃甜的?”

我毫不犹豫答道:“要吃咸!”大概甜吃得有点腻。

她让帮手阿姨特别为我煮了一碗咸味汤圆吃。

印象中她家比我家阔气体面,而我家是草根阶层,靠辛勤劳动才温饱和些许积余的人家。看得起我家是父母的勤劳本分,谦恭待人。当然,我小时生得一付聪明相也有关系,为邻里所青睐。

只是,与爱莲从无个别相处和玩耍记忆。小时她很内向的。成双结对,几乎全是大人们的美好想望。

小学毕业时,她们都搬离乡下,去外地安居了。她与她母亲寄居上海,其余都在无锡。她十四五岁就进了一家上海缝纫机针的制作厂,设在里弄里,是个私营加工小厂。而我违抗母亲的安排和设想,拚死拚活念上了中学,尤其进了当时宁波的最著名学府__省立宁中,再不想当工人了。尽管那时上海职工回乡,西装革履,让乡下人羡慕。
值得一提的是念高中与她通信时,我关切在外打工的未成年的胞妹,要她去看望在上海当小保姆挣钱的章健(翠娣),她是不负所托的,事后还寄来一张两人的合照。

高考录取,去北京之时,我去她所在的制针厂会了面。那时我已深受小说(中国古典的如《西厢记》《红楼梦》,俄国的屠格涅夫描写的女郎)中郎才女貌审美观影响,见了她自然有失落感。现实中是遇不到小说中美人的。

她母亲仍爽气地说:

“现在你们大了,自己去谈!”

我上了大学,专心于学业,也就冷落了这头“父母谈论的亲事”。她也不乏追求者,不久就和厂里技术员结了婚。

她是个务实的姑娘,是我生平遇到的一个最善良温和的妇女。……

怀旧,我苦涩多于甜蜜。

怀旧,或对个人,或对历史。对个人,是对自己经历的过去,对童年或对青少年时代的怀念。而对历史的怀念,自己经历过的,或未曾经历却是感同身受的传说。

人生遭遇重大变化的知识分子有更多的怀旧,有更多的苦涩和省悟。苦涩的是因为过去可能的幸福无法挽回。省悟让你更能扬长避短、逢凶化吉,争取理想的实现。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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