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奇浆果到日常必需品,关于咖啡的资本主义全球史

2020-06-06 作者: 曾梦龙 原文 #燕京书评 的其它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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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神奇浆果到日常必需品,关于咖啡的资本主义全球史

“没有一家咖啡馆是一座孤岛。在这个时代,这个教训值得铭记。”

“没有咖啡的生活会是什么样?但是,即使有了咖啡,生活又是什么?”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据说曾如此问道。

对今天很多人来说,想象没有咖啡的生活几乎不太可能。它是人们每天可以期待的少数几件事情之一,也是一种生活的稳定和调试剂。同时,咖啡是资本主义历史上最有价值的商品之一,也是使用最广泛的词之一。

但是,可能很少有人思考咖啡背后的历史、文化和经济故事。最近,纽约城市大学历史系教授奥古斯丁·塞奇威克(Augustine Sedgewick)出版的新书《咖啡国度》( Coffeeland: One Man's Dark Empire and the Making of Our Favorite Drug )就从全球资本主义角度出发,回顾5个世纪以来人类发现、种植和交易咖啡的历史,试图厘清这种饮品背后的全球化运行规律。

在他看来,咖啡是一种将穷国生产者与富国消费者联系在一起的商品。它不仅反映这道鸿沟,也在它的形成中发挥核心作用。咖啡这种日常用品比任何其他商品都更多地让我们思考世界经济如何运行,以及该对此做些什么。

咖啡变成现代日常必需品的历史轨迹

据《华尔街日报》,塞奇威克认为,咖啡无处不在,以至于人们很容易忘记它有多不寻常。咖啡里最重要的成分咖啡因不仅是世界上最受欢迎改变心智的药物(地球上大约90%的人经常使用),而且正如迈克尔·波伦指出,也是我们唯一经常给孩子吃的药物。考虑到在咖啡500年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人们对喝咖啡充满困惑、怀疑和厌恶,如今这种近乎普遍接受更加引人注目。

这种曾经被用来激发非凡崇拜和创造力的浆果,现在成为我们满足现代资本主义的日常必需品,是什么改变了它?

咖啡原产于埃塞俄比亚,但15世纪也门的苏菲派僧侣似乎是第一批饮用的人。追溯词源,“coffee”源自阿拉伯语单词“qahwah”,意思是“让人不悦”、“黑暗”和“酒”。1511年,麦加的官员怀疑这种饮料醉人,颁布咖啡禁令。警察烧毁城市供应,但其实很难解决问题。

一个世纪后,欧洲旅行者记录他们第一次接触咖啡的经历,发现这种饮料在奥斯曼帝国非常普遍。根据学者马克曼·埃利斯(Markman Ellis)的说法,它似乎是“伊斯兰教的完美象征”,带着异国情调的烙印,咖啡进入欧洲。1610年,英国诗人乔治·桑迪斯(George Sandys)认为它“黑得像煤烟,尝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像酒精一样,咖啡改变了喝咖啡的人,但是如何改变没有一致意见。伦敦一些女性声称这让男性变得无能和懒惰,但该市的雇主不同意。历史学家詹姆斯·豪威尔(James Howell)在1657年写道,早晨的麦芽酒让学徒和职员不适合做生意,但咖啡帮助他们扮演好角色。

当时,医学思想强调通过食物平衡身体内四种体液——血液、痰、黑胆汁、黄胆汁。食物分为四类:热、冷、湿、干。然而,咖啡、茶、巧克力不完全属于任何一类,让人们感到困惑。

Café du Brésil 的广告,一名妇女在里约热内卢的风景下喝咖啡,约 1900 年。PHOTO: GETTY IMAGES

1819年,德国一个实验室用化学方法分离出咖啡因,但并没有被正确分析。直到一种新的身体观念在西方出现,取代体液系统。这种观念不是基于体液平衡,而是输入和输出的循环。

转变的关键是能量的发现。能量是一种支配性力量,它将人们所认为的离散现象统一起来,比如运动、热、光。热力学第一定律指出,能量既不是创造也不是消灭,而是从一种形式转换到另一种形式。这提出一个基本问题:人类是例外生物,还是他们和机器一样按照相同原理运行?

到了1900年,新的营养科学凭借卡路里将热力学应用于人类生理学。卡路里是一种度量单位,表明身体的需求和能力——输入和输出、食物和工作。卡路里本身并不能解决咖啡的问题,因为每杯咖啡只含很少卡路里。但是,卡路里确实为理解咖啡的生理作用提供了一个稳定框架。因为它让工作看起来像是一个生命体的基本功能和自然条件。这种生物学为咖啡带来新的共识:它是人类这个机器的润滑剂。

1920年代,这个想法被转化为广告。巴西咖啡种植者和美国咖啡烘焙商共同赞助麻省理工学院生物学教授塞缪尔·普雷斯科特(Samuel Prescott)的一项研究。这项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在饮用咖啡因后的15分钟之内,人类的肌肉或认知能力会得到增强,反对当时认为衰老和虚弱与咖啡有关的流行意见。

普雷斯科特的持久贡献是将咖啡的明显矛盾——促进工作但没有多少热量,没有多少输入但有产出——重塑为一种奇迹。他总结道,咖啡比食物更好,是一种即时能量,一种不受食欲和消化限制的工作药物。这意味着喝咖啡的人体从支配宇宙的能量消耗和支出规律中解放出来。

5个世纪后,我们仍对咖啡有疑问,但是知道我们需要它做什么。大多数人喝咖啡并不是因为我们对它在阻断使我们感到疲劳的腺苷和增加使我们感觉良好的多巴胺方面的作用有了准确理解。相反,我们喝咖啡是因为我们采用了一种理解自己和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部分来自咖啡工业。当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工作时,它看起来像是天赐良机,甚至在一瞬间满足我们对更多想法、对话、能量、时间和生活的无限渴望。

1910年代,一家德国咖啡馆的海报。PHOTO: GETTY IMAGES

咖啡在全球资本主义中扮演的角色

据《经济学人》和《纽约时报》,《咖啡国度》的重点并非咖啡对其饮用者的影响,而是它在全球资本主义运作中扮演的角色。为阐述这段历史,以及种植园工人和咖啡消费者之间的关系网络,塞奇威克把目光聚焦于一个国家的一位种植园主:詹姆斯·希尔 (James Hill)。

这位英国移民在1920 年代已经成了“萨尔瓦多的咖啡之王”。塞奇威克讲述了萨尔瓦多如何成为世界上咖啡种植密度最高的经济体,而希尔种植园的咖啡豆又如何成为美国消费者的杯中之物,由此非常详尽细致地展示了全球咖啡市场的变迁如何影响了种植园工人的生活状况。他最终描绘出一幅全景图,让读者一览全世界对咖啡上瘾有着怎样的政治和经济后果。

他在叙述中穿插大量引人入胜的细节。例如,茶原本是美国最受欢迎的热饮,后来被咖啡取代,但与普遍观点相反的是,这并非拜波士顿倾茶事件所赐,而是由于美国在 19 世纪初期取消咖啡的进口关税,为的是与拉美各国建立贸易关系并“购买”影响力。从 1800 年到 1850 年,咖啡进口量每10年翻一番;美国内战期间,联邦士兵平均每天要喝5杯咖啡。到 20 世纪之交,美国的人均咖啡消费量大约是法国的两倍,是意大利的十倍。这些咖啡大部分产自拉丁美洲。

一个次要主题是食物和劳动力的关系,以及资本家对人的食物摄入与能量输出的衡量。出生于工业城市曼彻斯特的希尔运用了他家乡的理念,想方设法地从工人身上压榨劳动。他用食物支付大部分工资,并铲除其他一切食物来源(如野果树),从而操纵本地工人的饥饿程度,继而控制劳动力供给。生产出来的咖啡继而被用来优化美国工人的生产效率,因为那里的老板们意识到安排正式的咖啡歇息时间提高生产率。塞奇威克尖锐地暗示,无论是咖啡生产者还是消费者,都不过是无情的全球资本主义机器中的齿轮而已。

你可能会以为塞奇威克的结论将是铿锵有力地支持“公平贸易”模式 (咖啡无疑是最主要的公平贸易产品),这种模式让经过认证的咖啡获得小幅溢价,以获得资金来资助改善工人福利的项目。但事实上,塞奇威克认为,有关公平贸易的观点掩盖了一个更根本性的问题,即在本地经济被咖啡主导的地方缺乏其他机会。在萨尔瓦多的“咖啡的独裁”中,咖啡种植园主实际上享有政治上的垄断地位,仅有的替代选择就是移民或者革命,这导致 20 世纪的几十年里种植园工人与种植园主冲突不断。

比如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中曾提及:“萨尔瓦多通神的暴君马克西米利亚诺·埃尔南德斯·马丁内斯:降军在一次野蛮的屠杀中竟然剿灭了3万农民。而为了查验食物是否被下了毒,他还发明过一种摆锤,并下令将全部公共照明灯具用红纸罩起来,以防猩红热传染流行。”

《金融时报》编缉戴维·皮林(David Pilling)觉得,虽然塞奇威克试图把咖啡变成全球资本主义故事不乏成功之处,但与哈佛大学历史学家斯文·贝克特(Sven Beckert)的《棉花帝国》相比还是有差距,贝克特更高明地通过单一商品解释现代世界。

《纽约客》撰稿人亚当·戈普尼克(Adam Gopnik)则在《咖啡之战》( The War on Coffee )一文中称,塞奇威克作品的独创性和雄心在于,他坚持认为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动态关系不仅仅是被剥削和剥削者,而是被资本主义剥削的两个群体之间的人为的共同依赖关系。像许多激进历史学家一样,他对细节有着强烈敏感,但缺乏讽刺。

塞奇威克的方法看起来像是尽职尽责的左派,但证据表明社会主义生产模式几乎没有将农业劳动力的需求人性化。大规模的农业实践是现代性原罪。正如乔纳森·莫里斯(Jonathan Morris)在《咖啡:一部全球史》( Coffee: A Global History )中所强调的那样,越南在战胜美国之后,成为世界上主要咖啡生产国。它收获大量廉价罗布斯塔(Robusta)咖啡,先是供应东欧、苏联,然后是全球市场,伴随农民劳动力的增加和越南高原咖啡农场的环境退化。不管这是什么,显然不是资本主义霸权扩张。

戈普尼克认为,塞奇威克的抗议传统更植根于威廉·布莱克,而不是马克思。他认为人类被束缚在服从的跑步机上,只会导致遗忘。他的书充满对中美洲、哥伦布和希尔之前的伊甸园等的怀旧之情,并以一个新秩序愿景结束。在这个新秩序中,“食物主权”将成为“对现代世界核心秩序的直接指责”,铲除国际咖啡经济的根基,切断咖啡工作者和喝咖啡的人之间长途联系的主要机制。这样一来,萨尔瓦多农村地区可以独自处理吃饭的问题。

“咖啡也许是国际主义的第一个天真使者。翻开一本关于咖啡的书,无论它是什么基调,都会读到一个全球性故事。不管当前危机教会我们什么,有一点可以肯定,自给自足解决不了我们的痛苦。这里发生的事,那里也会发生。一只蝙蝠可能会感染武汉的一只穿山甲,世界关闭。没有一家咖啡馆是一座孤岛。在这个时代,这个教训值得铭记。”戈普尼克写道。

题图来自: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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