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航黑瞎子岛
[ 2008年第10期 绕航黑瞎子岛 作者:吴广权 ]
最近中俄双方举行领土交接仪式,俄将174平方公里的土地交还中国,同时中国还收回阿巴盖图洲渚。这标志着中俄东段边界已最后勘定,也是继香港、澳门之后,我国又一大片失地得以收复。这一消息使我高兴之余,也引起我对一段边陲往事的回忆。
那是1968年8月底至9月初的事:我参加了绕航黑瞎子岛的斗争。
当时中苏关系已经非常紧张。苏军不断在我东北边境制造事端。苏联政府还声称,包括黑瞎子岛在内的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中600多个岛屿约1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统统为苏联所有。
黑瞎子岛位于黑、乌两江汇合处的中国一侧,是由两江共同冲击而成的三角洲,正式名称为抚远三角洲,由93个岛屿组成,总面积350平方公里。该岛自古就是中国领土。如按1689年相对平等的《中俄尼布楚条约》以外兴安岭为界的规定,黑、乌两江均属我国内河,根本不存在领土争端问题。但是后来清政府由于内忧外患,无暇顾及北方领土,以致沙俄乘虚而入,迫使清政府1858—1860年相继与其签订了不平等的《中俄瑗珲条约》、《中俄天津续约》和《中俄北京条约》,最后形成以黑、乌两江为界的边境,黑龙江以北60余万平方公里和乌苏里江以东约4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被沙俄占领。不仅如此,沙俄还在兴凯湖以南陆界勘界后单方面绘制了一份地图,并在地图上划了一条附图红线以表示边界的具体位置,但这条红线不公正地划在了两江我侧的岸上。后来的苏联政府不仅没有纠正占领中国领土的政策,还在1929年我国东北地区发生中东铁路事件时,派兵占领了黑瞎子岛,并逐步在岛上建了农场、修船厂、教堂、别墅群和军事设施。但是中国政府从未承认过所谓“附图红线”,一贯坚持通航河流以主航道中心线为界的国际惯例和主张,也从未放弃过对黑瞎子岛的拥有的主权。中苏关系变坏之后,苏联政府竟然继承沙皇的衣钵,强占黑瞎子岛甚至两江所有岛屿,中国人民理所当然地不答应。
1968年8月下旬,时逢黑龙江枯水期,抚远水道不能通行大船,只有绕航黑瞎子岛走黑龙江主航道才能进入乌苏里江。这既是船只航行的需要,也是借绕航行动表明黑瞎子岛是中国领土的最佳时机。但由于苏军阻挠,评估绕航行动时认为“会有一定风险”,因此决定由佳木斯航运分局有组织地实施一次绕航黑瞎子岛的斗争。
这次绕航任务是由一艘“红星”601号货船实施的。船长姓马,是一位有多年航行经验并与苏联人打过交道的老船长。黑龙江省航运局与合江地区革委会各派一名干部登船参与领导,我被调任翻译。合江日报社派一名摄影记者参加。红星601是一艘自动驳船,载重约600吨,时速6—8节;有船员20人,加上我们4名支援人员,船上共有24人。
至8月底,我们已经做好了各项准备工作。9月2日下午出发,佳木斯航运分局赵副局长率队送行。晚上,船停靠富锦县码头过夜,第二天上午经同江口入黑龙江。这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云兴霞蔚。沿江放眼望去,碧水青山,景色十分壮丽。船在赫哲人居住的八岔村和边防要地街津口两次停靠卸载后,便直向抚远县城驶去。傍晚抵达县城码头,县航运部门人员登船办理相关事宜,并介绍一些当前情况。在甲板上,一位船员告诉我,东边11公里那个拐弯处便是黑瞎子岛,右侧那条小河子就是抚远水道。
9月4日清晨我来到甲板上时,有几个船员正在船尾处忙着“起钩”收鱼,所获颇丰。原来,船员习惯在夜晚停船后于船尾处放下去几条长线(底钩)钓鱼,这样早餐时便可以吃到鲜鱼了。
早晨8时,船员们精神抖擞,各就各位,马船长一声令下:“开船!”红星601马达轰鸣,直奔黑瞎子岛而去。船上挂的那面五星红旗迎风招展,格外耀眼。很快我们就看到对岸的苏军斯巴斯克哨所和江中停放的几艘炮艇。这些炮艇是二次大战期间苏军阿木尔区舰队用过的旧炮艇,但马力大、速度快、性能仍然较好。
大约9时左右,我船已行至黑瞎子岛外侧的黑龙江主航道上。可能因为长期没有中国船只从这里经过,苏炮艇上面官兵有些麻痹大意,似乎没有注意到来船是一只中国船,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士兵正忙着冲洗甲板。当我船行至与炮艇平行时,他们好像才发现“敌情”,艇上艇下顿时一片慌乱,士兵跑来跑去,有忙着穿衣服的,有急着收拾甲板上东西的,也有从艇里出来向我船观察的。不一会儿,艇上响起了警报声,甲板上已经无人,随后有两只炮艇向我船追来,并一直尾随我船观察。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从伯力(今哈巴罗夫斯克)方向驶来一只小指挥艇,对我船观察了一会儿后,靠在了一艘炮艇边上,一名海军军官跳上了炮艇。这时,后边又赶上来两艘炮艇,苏艇增加到5艘,我们估计,总兵力应该在80人左右。
红星601一直照常航行。苏军也忽前忽后地一直对我观察。没过多久,一艘炮艇的扩音器响起,一人对我船喊话,说我们进入了苏联水域,让我们立即停止前进,并调转船头离开这里。对于苏军喊话,船长决定不予理睬,我船照常航行。苏军见我们没有反应,便又开始喊话,仍然要求我船立即停止前进,并发出警告说,如果继续前行,他们将采取行动,后果要由我们承担。船长决定仍然不予理睬,但要求船员按预定方案做好战斗准备。如果苏军强登我船,坚决予以阻止。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我船行至距伯力大约还有30公里的地方,苏军炮艇开始了新的行动:4艘炮艇迅速在我船两侧展开,指挥艇拖后,对我船形成包围态势,并与我船同速前行。十几分钟后,4艘炮艇突然加大马力,一齐靠到我船两侧(前后各两艘),各艇士兵头戴钢盔手持枪械蜂拥而出,企图登上我船甲板。这时,马船长一声令下,船员们抄起生产工具和棍棒之类的东西,分头迎上去阻止苏军士兵登船。甲板上发生了激烈的打斗。与此同时,我在驾驶室里打开扩音器,开始用俄语广播喊话,反复要求苏军官兵立即停止登船和殴打我船员的野蛮行动。警告他们,登船就是侵犯中国领土,他们要为自己的侵略行为负责;指出黑瞎子岛是中国领土,两国国界是主航道中心线,他们武力阻止我正常航行的船只是违反国际法的;还劝告他们不要受其领导人的蒙蔽,做破坏两国人民友谊的事情,等等。同在驾驶室的合江日报社记者老纽也忙个不停,隔着玻璃照了许多照片,记录下苏军的野蛮暴行。
甲板上进行的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武器、装备、人数均占绝对优势的苏军虽然没有开枪,没有用刺刀,只用枪托打击就很快完成了登船占领行动,并打伤我船员多人,其中重伤5人。随后,他们开始对全船进行搜查,收走了一些生产工具,相机、胶卷、胶鞋,并破坏了船上的无线电天线。
与此同时,有两个士兵冲进驾驶室,没容分说便把驾船的大副推到一边,夺过方向盘,把船调转90度向苏岸开去。随后进来一个海军少尉,看我还在广播,便来到我跟前把麦克风移开并关掉。然后拿起我的广播喊话材料看了看,问道:“这是谁写的?”我说:“谁写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必须明白,黑瞎子岛是中国领土,我们有权绕岛航行,你们武力劫持我船是违法犯罪行为,你们必须立即离开我船,放我们过去。”苏军少尉没有再说什么。这时只听咣当一声,我船船头插进苏岸的泥土里。苏军少尉急忙下船,向岸上一辆军车走过去。
这天,一共有5名尉级军官相继登上我船,主要是了解情况,察看船只,马船长一面照看伤员,一面应付这些军官。不管谁来,马船长都要提出抗议,并把“黑瞎子岛是中国领土”宣示一遍。
下午,苏军士兵大都撤离了我船,船上电报员乘机修好了电报天线,马船长把船上情况向上级做了报告,后收到回电,电文中有“向受伤人员和全体船员表示慰问”和“坚持就是胜利”等内容。
船长正与几个同事议事的时候,一个苏军上尉匆匆上船说:“你们可以走了,返回抚远去。”船长当即拒绝了苏方的要求,指出:“你们打伤我们的人,伤员需要治疗,我们不能走;你们强行把我船开到你们岸边,并造成船体搁浅,我们无法走;你们的劫持行动给我航运业务造成损失,我们需要继续前进,而不是返回。”苏军上尉说声“那是不可能的”,便悻然而去。
太阳西斜的时候,船上岸上安静了下来。晚饭后我来到甲板上时,有十几个苏联士兵正围在一起议论上午登船的情形。一人说:“多亏头上戴了钢盔,不然我的脑壳就被打碎了。”另一人说:“不过他们也被打得很惨。”士兵们看到我出来,便跟我打招呼。我说:“你们应对上午的行为感到惭愧!”一个士兵说:“我们是在执行任务。”接着士兵便七嘴八舌地问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你们是没有粮食吃而吃青蛙吗?”“你们的穷人是两个人穿一条裤子吗?”我很生气地说:“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你们受领导人蒙蔽太深了。事实胜于雄辩,你们不是有人翻看了我们船上的厨房吗?在那里大米、白面、猪肉、蔬菜应有尽有,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士兵们相互看了看,有一个可能翻看过厨房的士兵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的说法。“你们是在准备和我们打仗吗?”一个士兵又问。我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中国是爱好和平,同时也是维护和平的国家,从来不无缘无故地同别的国家打仗,但中国人是不怕侵略者的。”又一个士兵问:“中国人民是如何看待苏联的?”我说:“苏联曾经帮助过中国打败日本帝国主义,帮助过中国搞建设,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中苏两国人民曾经长期友好相处,希望一如既往地友好下去。”
这时来了一个边防军上尉,把我叫到一边说:“你的俄语讲得不错。”我说:“中苏友好嘛,我国大中学校都开俄语课,会讲俄语的人很多。”他又说:“我们下船一起走走怎么样?我请你吃饭。”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克格勃的人,不能让他纠缠下去。我说:“谢谢!我已经吃过晚饭,吃得很饱。”这时,恰巧从抚远方向驶来一只挂着中国国旗的小船。他说:“你看,又有事了,我得过去看看。”我说声“对不起”后,就回到船舱去了。
这只小船是抚远航运部门经边防站与苏方交涉后派来送医药和给养的。随船来的医生给受伤船员进行了包扎治疗。来人告诉我们,边防部门已经同苏方会晤,提出谴责和抗议,指出这是绑架我正常航行船只和人员的行为。外交部也在与苏交涉,准备提出强烈抗议。现在苏联政府压力很大。希望你们继续斗争下去,坚持就是胜利。
来船返回后,船长向大家转述了上述精神,要求大家晚上一定要好好休息。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觉船在移动,我到外面一看,水手们正在抛锚。原来当天晚上黑龙江水上涨,搁浅的船漂了起来。并向下游漂流,为防止出现危险,不得不抛锚。这时我发现,一夜之间周围多了几个大马力船头。我们分析,调来船头是想把我搁浅的船拖出来,如果我船不返回,也不排除连拖带顶硬把我船赶出黑瞎子岛附近水域。
我船抛锚后,双方船艇一直僵持在那里。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有一炮艇靠近我船,走出一个自称是边防机关代表的中校军官,找我船长说话。马船长和省航运局的那位干部(以副船长身份)共同出来对付这个中校。中校说:“现在你们的船已经不搁浅了,受伤人员也得到治疗,你们该返回抚远去了。”我两位船长除再次提出抗议外,又全面阐述一遍前面讲过的基本观点,突出黑瞎子岛是中国领土的主题,表示要继续前行,绕航黑瞎子岛。对于这次事件给我们造成的损失,保留进一步提出赔偿的权利。
在船长长时间的阐述过程中,苏军中校并没有插话反对,只有到最后讲到苏军士兵抢走我生产工具等东西时,他对旁边的士兵说:“你们拿了他们什么东西,都还给他们。”两个苏军士兵抱些钩竿棍棒放到我船上,船长说:“还有其它东西。”一士兵说:“当时都扔到江里了。”这时苏军中校说:“现在东西也还给你们了,至于塔曼斯基(即黑瞎子岛)属于哪国领土,那是两国政府的事,与你们无关,两国政府将进一步交涉。但现在你们是不能通过这里的,你们必须返回去,走你们以前走过的航道。”说完,他钻进艇内,炮艇就开走了。
午饭后,马船长召集全体船员在甲板集合,讨论下一步怎么办的问题。讨论结果认为:“第一,进一步前行是不可能的。第二,我们已经反复表明黑瞎子岛是中国领土,原定绕航目标已经达成。第三,继续呆在这里意义不大,说不定他们会强行把我们拖走。与其如此,还不如我们表明有继续航行的权利后自行返回。”
上述意见通过电波传了回去。大约下午3点,船长下令起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船回到抚远。岸上欢迎人群敲锣打鼓把我们迎进了县政府礼堂,马船长简单介绍了绕航情况。第二天返回了佳木斯。
(责任编辑 杨继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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