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记者维特多·沙博尔夫斯基（Witold Szabłowski）曾有机会变成一名厨师。

那时他20多岁，刚从华沙大学新闻系与政治学系毕业，前往丹麦哥本哈根看望朋友。几天后，他在哥本哈根市中心一家墨西哥餐馆找到一份洗碗工作，四天的收入相当于在波兰做教师的母亲一个月的收入。这让他忍受厨房气味和污垢。

那家墨西哥餐馆有六名厨师，全是伊拉克库尔德人，都没去过墨西哥，但学会如何制作墨西哥卷饼、炸鸡、玉米饼和酱料。他们教沙博尔夫斯基做饭，希望他以后不用洗碗，进阶为一个厨子。

有一天，另一家餐馆愿意给沙博尔夫斯基更多工资，并让他做助理厨师。他同意了。在这家新餐馆，他看到厨师的愤怒、热情、狡猾、聪明、幽默，感觉和同事做菜就像一起在画《蒙娜丽莎》。但是，由于厨师长的情绪波动，他被要求回国，这也符合餐馆的经济考量。于是，沙博尔夫斯基回到波兰，成为一名记者。

如今，沙博尔夫斯基是波兰最出色的记者之一，荣获众多奖项，比如他关于土耳其的长篇报道《来自杏城的刺客》（ The Assassin From Apricot City ）获贝塔·帕夫拉克奖（Beata Pawlak Award）和英国笔会奖，提名波兰最重要的文学奖“尼刻奖”（NIKE）；他对涌入欧盟的非法移民报道赢得欧洲议会新闻奖；他关注中欧和东欧国家从共产巨变走向民主自由的过程中，人们所经历的种种转型不易，写有受到好评的《跳舞的熊：怀念暴政下生活的人的真实故事》（ Dancing Bears: True Stories of People Nostalgic for Life Under Tyranny ）等。

今年4月，沙博尔夫斯基出版了《如何喂饱独裁者：厨师眼中的萨达姆·侯赛因、伊迪·阿明、恩维尔·霍查、菲德尔·卡斯特罗和波尔布特》（ How to Feed a Dictator: Saddam Hussein, Idi Amin, Enver Hoxha, Fidel Castro, and Pol Pot Through the Eyes of Their Cooks ）的英文版，时隔10多年重回厨师世界，反思20世纪历史。

重回厨师世界

在新书中，沙博尔夫斯基说自己从来没有忘记厨师多么迷人，他们是诗人、物理学家、医生、心理学家、数学家的结合体，大多数人都有不同寻常的故事。这也是一份需要全力以赴的工作，并不适合每一个人。虽然保持对厨师的兴趣，但他从没想过再当厨师。做记者的日子，他写了很多社会和政治议题，无关烹饪。

直到有一天，沙博尔夫斯基看了斯洛伐克导演佩特·克雷克斯（Péter Kerekes）的电影《烹饪史》（ Cooking History ）。这部电影通过采访多个欧洲军队厨师，展示军队用餐的制作方法，并向观众描述厨师对6场战争的贡献。其中，他对前南斯拉夫领袖铁托的厨师布兰科·特尔博维奇（Branko Trbovic）印象深刻。这是他看到的第一个独裁者的厨师，由此灵光一现。

“我想知道在历史关键时刻，做饭的人可能会说什么？当世界命运难以预测时，平底锅里冒着什么？当他们确保米饭没有变干、牛奶没有过烫、排骨没有烧糊时，又瞥见什么？”

“我很快想到其他问题。在下令向成千上万的库尔德人施以毒气后，萨达姆·侯赛因吃了什么？他没有肚子痛吗？在将近200万柬埔寨人死于饥饿时，波尔布特吃了什么？在将世界推向核战争边缘时，菲德尔·卡斯特罗吃了什么？他们中的哪个人喜欢辛辣食物，哪个人喜欢温和食物？谁吃得多，谁又挑食？谁想要牛排嫩一点，谁喜欢老一点？”

“最后，他们吃的食物对政策有影响吗？还是他们的任何厨师都利用食物带来的魔力在其国家历史进程中发挥作用？”

为了解答这些问题，沙博尔夫斯基踏上寻找独裁者厨师的旅程。他花了近四年时间，穿越四大洲，从肯尼亚大草原上被遗忘的村庄到古老的巴比伦遗址，再到柬埔寨丛林，和这些世界上最不寻常的厨师一起买菜、做饭、喝酒。

沙博尔夫斯基称，他很难说服每个人都对他畅所欲言。因为其中一些人没有从为随时可能杀死他们的人工作的创伤中恢复过来；有的人对所服务政权保持忠诚，直到今天仍拒绝背叛他们，吐出秘密，甚至包括烹饪的秘密；还有的人根本不想触碰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不过，沙博尔夫斯基最后成功采访到6名曾为独裁者服务的厨师，也从厨房看到20世纪的历史。

“我得知如何在艰难时代幸存？如何喂饱一个疯子？根据美国组织自由之家发布的一份报告，当时有49个国家由独裁者统治。现在，这个数字不断增加。当今气候有利于独裁者，所以我们有必要了解他们。”沙博尔夫斯基写道。

厨师眼中的独裁者

据《华盛顿邮报》，沙博尔夫斯基让厨师们谈论一切，从萨达姆最喜欢的汤（把鱼、西红柿、杏子和杏仁一起炖，用姜黄调味）到他们是否担心过自己的性命。通过厨师们的眼睛，我们看见臭名昭著的恶人，他们拿塔巴斯科(Tabasco)辣椒酱开玩笑，抱怨煎蛋卷吃得太多，担心自己的健康，还避开妻子，渴望童年美食。有趣的厨师们讲述人生故事，思考或者拒绝思考他们在暴政中可能扮演的角色。

据《华尔街日报》，如果萨达姆有一天晚上不喜欢这道菜，他会让厨师支付食材费用。几天后，如果他比较满意，会把钱加倍返还给厨师。有一天，几个英国军官称赞厨师奥德拉做的牛排和牛腰馅饼，阿明把他的工资提高三倍。但在另一次，当他13岁的儿子消化不良，阿明认为自己被投毒时，则对厨房工作人员大发雷霆，威胁说要杀了他们。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为暴君工作。沙博尔夫斯基采访了卡斯特罗的两位前厨师，他们对这位古巴领导人提出唯一的善意批评是：他是个无所不知的人。弗洛雷斯（Flores）住在一间破破烂烂的房子，里面摆放着一台不能使用的电视，拇指大的蟑螂成群。“我爱司令，他像是我的父亲或者兄弟。如果今天他来这里说，‘弗洛雷斯，我需要你的手’，我就会砍下我的手给他。”他对沙博尔夫斯基说。

另一个能激发这种忠诚的独裁者是波尔布特。沙博尔夫斯基去了一个湖畔小镇采访雍慕云（Yong Moeun）。雍慕云是一个快乐的女人，她曾为波尔布特制作蛇汤，否认红色高棉领导人伤害过一只苍蝇。现在，她整天都在电视上看欧洲足球。“有一个我喜欢的足球运动员，他有着和波尔布特一样温柔的微笑”，雍慕云说，“他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给我看看著名的足球运动员，我会告诉你。哦，是这个！梅西。”

雍慕云对这位应为200万柬埔寨人的死亡负有责任的暴君，像一个暗恋女学生一样津津乐道：“第一次见到波尔布特时，我不知所措。我坐在他丛林中的竹屋，凝视他。我在想：多美的男人啊！”她回忆起他的幽默，还有让他无法入睡的胃痛，她做饭帮助他入眠。这些话令人不寒而栗，沙博尔夫斯基描述雍慕云笑声“像小儿麻痹症一样具有传染性”，使其变得更加颤栗。

相比之下，其他厨师对独裁者有更清醒的认识。当阿布·阿里（Abu Ali）得到在侯赛因厨房的工作时，知道这实际上是个命令：“我能拒绝萨达姆吗？我不知道，但我不想尝试。”尽管如此，他对这位反复无常的领导人的描述还是带着一丝温暖。他回忆起侯赛因在一个朋友的葬礼上哭泣，开着愚蠢的玩笑。当侯赛因开心时，希望其他人都开心。他会赠送西装、汽车和一沓第纳尔（伊拉克货币）。

阿里讲述的其他故事则呈现完全不同的面貌。比如萨达姆喜欢被拍到为他的士兵做米饭，但他会心不在焉地往锅里撒一公斤盐，让他们吃。还有一次，萨达姆邀请一些朋友上船在底格里斯河上游玩。其中一个保镖对阿里说：“阿布·阿里，坐下，今天你放假。总统说他将为每个人做饭。”可是，当阿里吃下萨达姆做的肉丸（koftas）时，感觉自己燃烧起来，眼泪涌出。“水！快！水！”他不断喝水，担心自己中毒身亡。结果，原来是有人送给萨达姆塔巴斯科辣椒酱，但他不喜欢，于是决定开个玩笑。整个船上的人都在向喉咙倒水，而萨达姆坐在一旁笑。

在阿尔巴尼亚，厨师K先生为他给患有糖尿病的恩维尔·霍查调制的无糖甜点感到自豪，并对它们做了细致描述。“我知道如何改善他的脾气”，K先生回忆道，“他经常坐在餐桌旁，心情愉快激动，甚至开玩笑。只要想一想，如果你一直饿着肚子，心情很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谁知道我这样救了多少人的命？”

为保证食品安全和供应，霍查的食物仅仅来自特工密切注意的“友好农场”；萨达姆的厨师必须为所有菜肴提供样品以测试是否存在有毒物质；卡斯特罗爱吃冰淇淋，每天吃15到20勺，所以属下为其成功培育出一只高产奶牛，日产奶量最高可达100升。

相比之下，当时饥饿的阿尔巴尼人将树皮煮成汤喝；口渴的红色高棉叛乱分子喝光马桶里的水；1991年后的特殊时期，古巴人每隔三天用糖水代替食物。

据《明尼阿波利斯星坛报》，《如何喂饱独裁者》的结构也暗示了厨师们岌岌可危的生存状态，揭示食物和权力的关系。书中各章标题分别为“早餐”、“午餐”、“甜点”等。这种设置在一本关于食物的书中似乎很有道理，直到你看到最后，才意识到这些名字其实是1969年美国在柬埔寨投下的一波又一波炸弹的名字。

当时，这场秘密轰炸行动代号为“菜单行动”（Operation Menu）：从早餐开始，50架B-52轰炸机投下2000多吨炸弹，然后是午餐、晚餐和甜点等，最后至少炸死10万柬埔寨人。

从厨房反思历史

《如何喂饱独裁者》里最痛苦的角色是伊迪·阿明的厨师奥东德·奥德拉（Otonde Odera）。阿明在乌干达掌权的那一天，奥德拉一进宫，桌上放着山羊肉馅饼等着他。“如果我做了什么特别东西，他会给我一个信封，里面装满额外的钱，并对我的食物表示五倍感谢”，奥德拉说。这位80岁的老人当时被阿明吓坏了，但他和阿明相处融洽。

有一次，阿明还为奥德拉找了个女人和他睡觉。奥德拉称，这不是命令，也不是玩笑，阿明喜欢看别人变得亲密无间。

沙博尔夫斯基向奥德拉提起阿明吃人肉的传言，他回应道：“经常有人问我是否为他做过人肉，但是没有，从来没发生过。在我负责的冰箱和冷藏库里，从来没见过任何不熟悉的肉或者不是我买的肉。”当奥德拉说话时，沙博尔夫斯基称：“泪水顺着下巴滴落到他的格子衬衫上。他盯着我，好像想确保我相信他。”

作家詹妮弗·里斯（Jennifer Reese）觉得，像这样的时刻揭示为独裁者做饭所涉及的复杂情感和道德。对于一些厨师来说，不管雇主多么有缺陷，他们很难把他看作普通人以外的任何人，等真正发现时已经晚了。也许，当你每天为他做早餐时，你没法看到他的全部暴行。

据《每日电讯报》，《如何喂饱独裁者》与沙博尔夫斯基2018年的作品《跳舞的熊》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共同点。

“跳舞的熊”是吉普赛人延续数百年的传统。驯熊师在小熊几个月大时，就把熊从妈妈身边带走、钉上鼻环，并训练小熊跳舞与各种把戏。接着，熊与驯熊师就成为共同体，一起生活。在保加利亚加入欧盟后，境内的吉普赛驯熊师和跳舞的熊不再合法。

沙博尔夫斯基在书中借此讲述欧盟最后的跳舞熊被解放的过程，以及它们被安置到保护园区的种种情况。他认知到如1989年开始民主化的波兰，也在经历一场持续不断的自由实验；他以招车或租车的方式，在古巴、科索沃、乌克兰、爱沙尼亚、塞尔维亚等地纵横，看见这些前共产世界国家的人们在转型之后，哪些部分获得解放，又在什么地方感到迷惘与适应不良。

文学编辑艾奥纳·麦克拉伦（Iona McLaren）觉得，萨达姆、霍查等人在食物领域的半虐待行为可能是新闻，但并不令人震惊。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厨师如此怀念他们的雇主。所有这些都告诉你爱和权力之间的互动。随着这本书的深入，厨师们对可怕主人最微小的感激之情，或者仅仅是对暴力的隐忍，都开始越来越像描绘一场虐待婚姻。

据《金融时报》，这本书最初试图揭示标志性独裁者的私人内幕，但最终提出更多关于共谋和责任的普遍问题。奥德拉在退休后找到宗教和宽恕。“你问我怎么能为这样一个怪物做饭？”，然后他给出一个历史上为坏人服务的人的熟悉回答：“我有四个妻子和五个孩子，阿明把我和他捆绑在一起，让我无法离开。我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切的发生。”

在接受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采访时，沙博尔夫斯基说：“我相信，总的来说，这本书不仅仅是一本独裁者菜谱和他们喜欢食物的书，也是一份关于独裁的菜谱。比如独裁政权如何一步一步诞生和成长？检视他们如何获得权力，然后让我们努力防止这种情况重演。”

题图为萨达姆·侯赛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