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美国明尼阿波利斯，黑人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被一名白人警察戴上手铐并压倒在地后死亡。

据《纽约时报》，这起事件在美国至少140个城市引发抗议活动。警察与抗议者在街头打斗的画面迅即传遍世界各地，充满愤慨的评论和采取行动的呼声此起彼伏。许多示威者不仅表达对美国抗议者的支持，也谴责本国的种族主义。批评浪潮从柏林、伦敦、巴黎和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温哥华的街头轰鸣至非洲、拉丁美洲和中东国家的首都。

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都受到这一事件影响，图书出版业也不例外。人们希望通过书籍理解种族问题，更多倾听黑人作家的声音，图书出版业也涌起反思种族歧视的浪潮。

#PublishingPaidMe和“行动日”运动的兴起

据《纽约时报》，作家和图书出版业员工现在公开反对所在行业的同质性和对有色人种作家的薪酬不公。随着美国各地对系统性种族主义的持续抗议，这些问题变得越来越紧迫。

出版业多样性的缺失并不是个新鲜话题，比如根据出版商Lee & Low Books今年早些时候发布的一项调查，图书出版业的劳动力超过四分之三是白人，但在最近，持续多年的对话变成公众抗议。

抗议首先发生在社交媒体，作家运用#PublishingPaidMe的标签在推特上分享自己收到的预付款。预付款是作家拿到图书版税前收到的钱，暗示出版商对其的标价。年轻黑人作家麦金尼（L.L. McKinney）加入该运动，希望强调黑人和非黑人作家之间的薪酬不平等，改善行业。

作品广受好评的黑人作家杰丝米妮·瓦德（Jesmyn Ward）在推特上称，她为自己第一笔10万美元的预付款“奋斗了又奋斗”，甚至在2011年凭借《拾骨》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后仍是如此，那时她收到的预付款大约2万美元。换了出版商后，她的《歌唱吧，无法安息的灵魂，歌唱吧》（ Sing，Unburied，Sing ）拿到更高预付款。这本书也为她捧来第二个国家图书奖。但是，她称，“这仍然勉强相当于我的一些作家朋友的处女作预付款”。

《拾骨》的出版商布鲁姆斯伯里（Bloomsbury）一位发言人对瓦德的言论不予置评，但称很荣幸能够出版瓦德的书。

除了#PublishingPaidMe，美国周一（6月8日）又兴起另一场抗议。FSG（Farrar, Straus and Giroux）出版公司的5名员工组织了一个“行动日”（day of action），媒体人和出版人将用一天时间为黑人作家的书工作，打电话给民众推广或者捐赠其一天的收入。这场运动至少有1300人报名参与，其中很多人更新外出的电子邮件自动回复信息，称“我们抗议我们的行业在系统性种族主义中所起的作用”，并列出致力于“服务黑人社区、心碎家庭和抗议者”的组织，鼓励人们支持。

一个收集作家预付款的Google电子表格在网上流传，截至周一中午，该表格已经有1200个条目，都是作家透露自己的预付款金额、书籍类型、作家的种族、性别和性取向等。在收入超过10万美元的122位作家中，有78人自称白人，只有7人自称黑人、2人自称拉美裔。

出版业巨头企鹅兰登对人们的抗议做出了回应。在周一发给员工的一封电子邮件中，企鹅兰登称自己将分享员工的人口统计资料，承诺增加有色人种出版的书籍数量，要求员工接受反种族主义培训，并在全公司号召阅读最近的畅销书《如何成为反种族主义者》。

类似的，阿歇特出版集团的CEO迈克尔·皮奇（Michael Pietsch）在采访中称，阿歇特将为员工和作者设立多元化目标，并计划开始与员工分享其一直在收集的人口统计信息。

“普遍感觉是非常支持。他们在抗议一些合法和需要的东西，而且让我们对没有实现我们公开声明的目标负责是正确的，我们正在努力。”皮奇说。

与此同时，英国最大书商水石书店的员工发起一封公开信，呼吁水石书店在财政上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目前，公开信已经有5000多人签名，并得到“黑质三部曲”作者菲利普·普尔曼（Philip Pullman）等的支持。“我们相信，现在是水石站出来的时候了，应该为黑人社区提供实质性支持，而不只是在Instagram上发个帖子或一条推特，他们是我们书店的根本。”一位签署者说。

虽然水石称这是一个“极好的想法”，但它表示，由于3月23日以来，水石所有书店都已关闭，绝大多数员工仍处于休假状态，所以目前无法开展慈善捐赠。不过，他们正在讨论未来可能的捐赠项目，类似其之前为叙利亚难民筹集100万英镑的活动。

抗议运动激发人们对图书出版业不平等的关注，很多人感叹黑人作家的付出和收获的不匹配，希望人们能持续关注这一结构性问题，而不是短暂热闹。

科幻小说家约翰·斯卡尔齐（John Scalzi）分享了他十几本书的预付款，10年内13本书共340万美元。相比之下，凭借“破碎的星球”三部曲连获三年雨果奖的黑人作家杰米辛(N.K. Jemisin)每本只能拿到2.5万美元。

白人作家莉迪亚·基斯林（Lydia Kiesling）称，她的首部小说《金州》（ The Golden State ）的预付款是20万美元。“之所以分享，是因为我知道一个事实，即那些比我卖出更多书的有色人种作家在前期得到的投资更少。出版业是一个非常不透明的行业，不透明让不公平得以滋生，我想这些数字已经很清楚了。”她说。

大西洋两岸种族主义题材书籍销量剧增

除了作家和图书出版业的抗议，关于种族问题的书也突然成为热销品。

据《卫报》，在美国民众的抗议活动进行到第八天时，由雷妮·埃德-洛奇（Reni Eddo-Lodge）、伊杰玛·奥洛（Ijeoma Oluo）和莱拉·F·萨阿德 （Layla F Saad）等作家创作的有关于种族问题和白人至上主义题材的作品在英国被抢购一空。

埃德-洛奇的作品《为什么我不再同白人谈论种族》（ Why I'm No Longer Talking to White People About Race ）跻身英国亚马逊畅销书榜单。根据尼尔森图书的数据，该书登上非虚构类平装书热销榜。萨阿德的作品《我和白人至上主义：如何行使你的权力，反对种族主义，改变这个世界》（ Me and White Supremacy：How to Recognise Your Privilege, Combat Racism and Change the World ）名列榜单第五，而阿卡拉的《原住民：帝国废墟上的种族和阶级》（ Natives: Race and Class in the Ruins of Empire ）则排名第七。

“那起可怕的悲剧事件在美国发生之后，我明显感觉到，越来越多的人在关注我的作品。这的确在经济上改变了我的生活，但是我真的很不喜欢每次有关黑人死亡的视频被大量传播之后，我个人就能间接从中牟利的这个想法。”埃德-洛奇在推特上写道。

最新数据表明，伯纳丁·埃瓦里斯托（Bernardine Evaristo）凭借作品《女孩，女人，其他》（ Girl，Woman，Other ）和埃德-洛奇分别成为首位登上英国小说和非小说平装书畅销榜首的黑人英国女性。

在美国，种族主义题材的书籍同样销量剧增。从亚马逊官网的畅销书名单来看，罗宾·迪安杰洛（Robin DiAngelo）的作品《白人的脆弱性：为什么白人不愿谈起种族主义》（ White Fragility: Why It's So Hard for White People to Talk About Racism ）高居榜首。排名前十的作品还有伊吉玛·奥洛（Ijeoma Oluo）的《你想谈种族问题是吧？》（ So You Want to Talk about Race ），依布拉·X·肯迪（Ibram X Kendi）的《如何成为反种族主义者》（ How to Be an Antiracist ）和芝麻街系列图书《我们有所不同，我们其实一样》（ We're Different, We're the Same ）。

伊吉玛·奥洛在推特上称：“我很高兴人们能够阅读我的作品。但是，如果你读过我的书之后，就觉得自己已经了解种族主义，那就大错特错。要想真正了解种族主义，你还需要读更多相关的书，我的书充其量只是一则入门介绍。你可以把它当作一个工具，帮助你对种族主义有一个基本了解，让你在和同事、朋友或是同学们讨论种族问题时，能够有话可说。然而，思考‘怎样才能更好地谈论种族主义’这个问题是后话。我的这本书只是你研究开始的第一步。”

她建议读者进一步阅读阿萨塔·莎库（Assata Shakur）、安吉拉·戴维斯（Angela Davis）、奥德丽·洛德（Audre Lorde）、奥克塔维娅·巴特勒（Octavia Butler）和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等作家创作的“革命性作品”。

“如果我们真的想要终结充满暴力的‘白人至上主义’，仅仅只是口头上说一说以及互相理解，还远远不够。要知道，数百年来，黑人一直都在记录和分析这个‘谋杀系统’，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够将其全部记录下来。要想真正了解种族主义，你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尊重。”奥洛写道。

几份理解种族问题的书单

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尊重或许意味着需要读更多的书加深了解，比如《金融时报》、《纽约时报》等媒体就推出理解种族问题和倾听黑人声音的书单。

《金融时报》专栏作家拉娜·福洛荷（Rana Foroohar）推荐了9本书，希望帮助你理解美国的种族问题。“要了解非裔美国人今天仍在与系统性的种族主义作斗争，以及它如何成为美国国家政治和经济鸿沟的核心，你需要反思这个国家300多年的历史。”她写道。

在这些书中，伊莎贝尔·威尔克森的《他乡暖阳》（ The Warmth of Other Suns ）和詹姆斯·鲍德温的《下一次将是烈火》（ The Fire Next Time ）有中文译本。

前者讲述20世纪的美国黑人持续半个多世纪的大迁移历史。这次迁移对非裔美国人和美国的意义不亚于南北战争中林肯解放黑奴，它重塑美国的历史、经济、政治和文化。后者由两篇信件组成。第一篇《我的地牢在震动》是鲍德温在美国黑奴解放运动100周年纪念时给侄子的公开信，讲述非裔美国人如何经历一代代的不公而幸存，并敦促侄子超越白人对黑人的狭隘定义，追求卓越。第二篇《十字架之下》是作者回忆17岁时遭遇的信仰危机，描述基督教堂里遍布的伪善和暴力，以及自己和美国黑人穆斯林运动领袖的一次分歧。鲍德温认为，种族歧视的根本来源于白人对权力的病态迷恋，以及他们面对公义和历史的虚无与恐惧，号召黑人和白人抛弃黑暗的肤色政治，共同承担起艰难的历史责任。

其余推荐包括讲述美国独立战争的《1776年的反革命》（ The Counter-Revolution of 1776 ）、美国南北战争后非裔美国人为争取平等而进行斗争的《石路》（ Stony the Road ）、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尔科姆·X的传记《马尔科姆·X自传》（ The Autobiography of Malcolm X ）和马丁·路德·金的《我们前往何处：混乱还是和谐？》（ Where Do We Go from Here: Chaos or Community? ）、关注刑事司法系统上种族问题的《与魔鬼同行》（ Walking with the Devil ）和《新的吉姆·克劳》（ The New Jim Crow ）【注：吉姆·克劳指1876年至1965年间美国南部各州以及边境各州对有色人种实行种族隔离制度的吉姆·克劳法，这里指美国今天新的种族歧视。】等。

《纽约时报》的推荐是翻出2016年做的黑人文化人物最爱的十本书专题，涵盖音乐人德夫·海因斯（Dev Hynes）、制片人珍妮特·莫克（Janet Mock）、喜剧演员特雷弗·诺亚（Trevor Noah）、艺术家凯欣德·威利（Kehinde Wiley）、小说家马龙·詹姆斯（Marlon James）的推荐。在他们的推荐中，扎迪·史密斯、詹姆斯·鲍德温、托尼·莫里森、纳尔逊·曼德拉等都是提及的名字。

考虑到中文读者，如果想概括了解20世纪美国黑人小说史，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教授王家湘的《黑色火焰》是个不错的导览梳理。除此之外，最近几年引进国内的《在世界与我之间》《地下铁道》《法律的颜色》《天生的标签》《正义的慈悲》等应该都对我们理解当前的种族问题有启发作用。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种族问题不只是美国的问题，中国也存在大量的种族主义话语。许多人对黑人的歧视自不用说，也许比较多被人忽略的是广泛存在于流行文化和我们潜意识中的种族主义观念，比如美国特拉华州立大学历史系教授程映虹在2019年出版的作品《种族话语和崛起的中国》（ Discourses of Race and Rising China ）中有过大量讨论。

他在学术刊物《文化纵横》2011年发表的文章《当代中国的种族主义言说》中称，“文革”之后，“革命”话语被“强国”话语取代，民族主义重新成为“中国人”认同的基础。经过30多年的发展，中国种族主义的意识形态已经有了一套比较系统的话语。

“这些种族主义的言说并没有一个正式的系统的文本，而基本上是分散地表现出来的，尤其通过通俗文化、媒体文字和网络讨论，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在学校教育中。它们合在一起对大众意识有着强烈的影响，并一直被误认为是民族主义甚至爱国主义。”程映虹写道。

附录：

1.《金融时报》推荐书单https://www.ft.com/content/aeba9304-a57c-11ea-92e2-cbd9b7e28ee6

2.《纽约时报》黑人文化人物最爱的十本书推荐专题https://www.nytimes.com/2020/06/04/t-magazine/black-culture-writers-books.html

题图为电影《为所应为》剧照，来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