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最大的錯誤就是無聊

2020-12-15 原文 #soundfury 的其它文章

革命最大的錯誤就是無聊 ——

革命最大的錯誤就是無聊

問:你住在哪兒?

答:我住在「胡士托國」(Woodstock Nation)。

問:你可以告訴法官和陪審團那是哪兒嗎?

答:「這是一個屬於所有不被社會接受的青年的國度,但這是一種心理狀態(state of mind)」..….是一個沒有財產或物質的國度,只有理念和價值。」

問:你可以告訴法庭你的年紀嗎?

答:我33 歲。我是一個六十年代之子。

問:你可以告訴法庭和陪審團你現在的職業嗎?

答:我是一個文化革命份子。

— — 1969年9月芝加哥大審判法庭上艾比霍夫曼(Abbie Hoffman)的回答。

1.

本來沒有人想要暴力抗爭。

在1968年,反抗者計劃夏天在芝加哥舉行的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場外,舉行反戰遊行。

主要的組織者、老學運湯姆海頓希望這場大規模抗議可以徹底暴露出「這個國家的政治鬧劇」。他和另一位組織者戴維斯(Rennie Davis)寫了一份說明,指出當數百萬人反對越戰,但戰爭依然持續,就代表了美國民主體制的失敗。他們主張行動必須是和平與合法的,因此向芝加哥政府提出申請,但沒有獲得許可。

另外幾個喜歡惡搞的傢伙艾比霍夫曼(Abbie Hoffman)和傑瑞魯賓(Jerry Rubin)在年初成立了一個新團體叫Yippie,想要結合大麻與抗議,「要把孩子們帶離體制、要把工人階級的憤怒帶入政治,要讓嬉皮政治化。」對他們來說,街頭就是「游擊劇場」(guerrilla theater),他們相信「任何革命最大的錯誤就是變得無聊」。

Yippie們認為八月的民主黨大會是一場「死氣沈沈的大會」(Convention of Death),而他們想要舉辦「生命之節」(Festival of Life )。傳單上寫著:

「這個八月來芝加哥加入我們舉辦的青年音樂和劇場的國際文化祭吧……這是八月的最後一週,而「全國死亡黨」會聚在這裡祝賀詹森連任。我們也會在!到時會有五萬人在街上赤裸著跳舞,我們會在公園中做愛,我們會閱讀、唱歌、微笑、印刷報紙,舉行一個模仿他們的大會,慶祝我們這個時代一個自由美國的重生……一切都是免費/自由的……我們追求歡愉的政治(politics of ecstasy)….我們會創造自己的現實……」

他們希望當大批長髮嬉皮和怪人在公園中享受自由的愛和搖滾樂,會迫使政府和警方陷入恐慌。他們沒有想在街頭搗亂,也向芝加哥市政府申請集會許可,但也被拒絕。

這注定芝加哥街頭將成為一個血腥戰場。

當時的芝加哥市長是個凶狠粗鄙的傢伙。在四月金恩博士之死造成暴動時,他就下令,手上拿汽油彈者格殺勿論,搶劫商店者可以開槍傷害。面對這個風雨欲來的抗爭,他更是部署重兵,包括警察、國民兵和軍隊,甚至散彈槍和裝甲車都準備好上街。

就在民主黨大會幾天前的8月20日午夜,蘇聯軍隊開進捷克,鎮壓布拉格之春,人們在電視上看見了布拉格美麗街道上的坦克車和長槍。

霍夫曼在記者會上將芝加哥比喻成「捷加哥」,批判這個城市是另一個警察城市。魯賓說:「美國本來就是個暴力的國家,但其暴力都是對於看不見的人、對有色人種,所以我希望暴力可以在電視的黃金時段被看到!就在你眼前!」

海頓說,「芝加哥將是一個警察國家和人民運動的攤牌」,而「民主就在街頭上。」

民主黨代表大會前一天,Yippie在公園開始舉辦「生命之節」,但原本預計邀請的很多樂隊如傑佛遜飛船等都因為擔心警察暴力而不出席,只有來自底特律的搖滾樂隊MC5和抗議民謠歌手Phil Ochs參加。當MC5這個龐克搖滾先驅用巨大的能量在演出時,警察開始在台下揮著警棍驅趕群眾。

夜裡十一點,警方實行宵禁,強力毆打路上群眾,人們在街頭奔逃,血流不斷。

這個場景會成為日後幾天終日上演的戲碼,而且警察暴力越來越激烈。

8月28 日是代表大會的高潮,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將正式誕生。

一萬多名群眾在下午從公園走到街上,聚集在舉行代表大會的希爾頓飯店外示威,等待他們的是兩萬名軍人和警察。憤怒與恐懼同時包圍著抗議者們。

突然間,催淚瓦斯瀰漫了現場,警察瘋狂似地毆打群眾,甚至包括旁觀者和經過的市民,鮮血穿透了灰白的瓦斯迷霧,群眾在哀嚎中嚎叫著:「全世界都在看!」(The Whole World is Watching!) — — 這句話成為六十年代最重要的口號之一。

警察甚至衝進旅館大廳開始打人。「示威者、記者、麥卡錫競選黨工,所有的人都踉蹌跑出到旅館大廳,鮮血從他們的頭上和臉部噴湧而出」,紐約時報在第二天如此報導。

當電視前觀眾看著民主黨剛提名的總統候選人發表演說時,卻同時看到不斷插播的場外流血衝突。被稱為美國最受信任的電視主播Walter Cronkite說,「我的天哪,看看他們對這群年輕人做了什麼。」

的確,全世界都看到了,而魯賓的期待實現了。

對運動者來說,這場血染的抗爭是場成功,因為它讓美國人看到瘋狂的警察暴力 — — 政府在年底發布對這個衝突的報告都指出這是「警察暴動」(police riot)。

更多年輕人被刺激勵投入運動,且願意採取更激進的行動。他們相信,這會讓政府意識到延長戰爭必須在國內付出代價。

但另一方面,也有許多人在電視機上看到的是一群長髮嬉皮和暴力群眾,在嚴重破壞這個城市的秩序。並且,如此相信的人數可能更多一些,所以共和黨尼克森以代表「沈默的多數」為號召,在幾個月後贏得了美國總統(雖然他只獲得43%的普選票)。

這是六十年代青年文化革命的巨大諷刺。

尼克森批評芝加哥這場抗爭時說,「這是文明死亡的開始。」

在這場暴動中,你站在哪一邊呢?

在六十年代的反叛中,你是屬於哪一邊呢?

這是彼時不同世代、不同種族的所有美國人都不能迴避的問題。

2.

尼克森總統於69年一月上台。三月時,湯姆海頓、戴維斯、魯賓、霍夫曼和黑豹黨的席爾(Bobby Seale)、反戰組織領袖戴林傑等八人被控在芝加哥煽動暴動,被稱為芝加哥八君子(Chicago 8)。(後來席爾的審判被分開,所以改稱為芝加哥七君子。)

這八個人分屬於反戰團體、前SDS成員、Yippie、黑豹黨,和兩位比較不知名的當地學者。政府顯然刻意挑選不同團體的代表,因為黑豹黨領袖席爾根本沒參與組織這幾天的抗議,只不過給了一場演講。後來檔案揭露,尼克森政府就是刻意透過起訴不同代表性團體來打擊整個反對勢力。

不過,這對反抗者不算打擊。魯賓說:「這個起訴把原本在芝加哥之前沒有團結起來的各種力量全都聚在一起了,給予運動新的能量。芝加哥之戰是一場勝利,即使法庭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在法庭上,鬥爭仍然必須繼續,所以我們很高興被起訴。」

他們很清楚這場法庭審判可以是最精彩的荒謬劇場現場,戲碼會是一場卡通化的正邪之戰:法官代表了一切腐化的權威,而他們是正義革命者、是被國家機器壓迫的受害者。霍夫曼在回憶錄中說,「我們希望影響年輕人,希望顯示他們和起訴者是不同的人,希望呈現對分裂這個國家的各種議題的剖析….. 我們永遠贏不了和有武器的人的權力鬥爭,我們唯一的武器是想像力。

1969年九月這場八君子的審判正式開庭,全國媒體都給予很大的關注,每天新聞不斷。被告們利用法庭陳述機會痛批尼克森和越戰,在法庭上對法官惡作劇,七十多歲的法官也恰如其分地「扮演」了最老朽保守的「反派」角色。

被告海頓在一開始被介紹起立時,舉起拳頭表示抗議。而當霍夫曼被介紹起立時,他給了法官一個飛吻。

出庭時,魯賓和霍夫曼一度穿上法官的法袍出庭,讓台上法官臉都氣紅了,命令他們馬上脫掉,但他們裡面穿的是警察的藍白制服。彷彿這是「週末夜現場」的喜劇秀。

席爾一度大罵法官是種族主義豬玀、法西斯主義騙子,結果法官下令用毛巾堵住他的嘴巴,把他綁在椅子上。一個黑人在法庭上被如此對待,彷彿是整個美國種族壓迫的譬喻,讓許多人震驚。

這場歷史性的審判歷經數月,許多六零年代的重要人物一一出庭作證,包括歌手Phil Ochs、Judy Collins(他們甚至在法庭上唱歌)、作家諾曼梅勒、艾倫金斯堡、黑人運動領袖傑西傑克森、LSD宗師提摩西賴瑞等。整個法庭成為一座真正的歷史劇場,六零年代不同領域的主角們輪番上台獨白、唱歌、搞笑、演講,討論何謂真理、正義與和平的問題。

於是,法庭上被審判的不只是芝加哥八君子,而是整個六十年代的激情與反叛,是對美國靈魂的不同想像,並且是如此具象徵意義地在六零年代的最後幾個月進行。

這場六十年代最終的審判在1970年二月結束,他們一度被定罪,但後來上訴法庭推翻他們的罪刑,只有席爾因另外的罪坐了比較多年的牢。

作家諾曼梅勒在芝加哥大審判時出庭作證說的好:「我可能有點瘋狂,但我是一名作家。這些人也有點瘋狂,但是是這些瘋子告訴你什麼是清醒。去傾聽他們吧,因為真理就在他們的瘋狂中。

本文出自張鐵志《想像力的革命:1960年代的烏托邦追尋》第九章「革命最大的錯誤就是無聊」(2019年二月,印刻出版),這篇文章有八千字,這裡只是部分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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